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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陶无忌点头,为了强调,还把她的手握住,放在手心里捏了两捏。她笑笑,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他的手上。手心冰冷。他只当没察觉,也报以一笑。竟有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了。也是极不自然的。手握了一分钟才放开。胡悦又笑了笑,说:“好,再见吧。”

  她没开车。他想也对,心情不好开车容易出事,便替她叫了出租车,目送车子驶远,在夜幕中渐渐消失。陶无忌那瞬有些后悔。她这样深夜跑来,满腹心事,只吐露给他一个人听,他却像个傻子似的,反应统统慢半怕,笨拙无比。她到底是怕给他添压力,从头到尾面带微笑,好像委屈的不是她,竟是他似的。她的语速比平常稍快些,故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让他来不及反应。他猜她是不够自信的。那些事,真正是忒离奇了,让人咋舌。她说到“老爷叔”三个字时,微微摇头,嘴角却又带着几分宠溺,真正是自己人的感觉。她总是这样,对着钟爱的人,便全身心投入。便是错,也让人不忍说她。

  “我自己觉得不全错,旁人却未必这么想。只盼你别做那些模棱两可的事,让自己后悔,哪怕身不由己也别做。你有条件做个好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片刻后,她给他发来消息。有些话到底是要写下来才对,一句是一句。说了反倒可笑了,隔夜菜的味道,样子不变,意思却完全不同,像嘲人了。台面上未必能说出口,等分开了,看不见人,才好说心里话。

  不久,便传来胡悦辞职的消息。行里议论了一阵,也没声音了。原配斗小三,小职员被支行长夫人逼走,热闹一时罢了,不值得多提。要命的是青浦支行那笔贷款。一周前新贷的五亿,还了前年那笔基金。张行长也算是胆大了。胡悦一副金袖钉、几道小菜,便哄得他乖乖听话,还价也没有半句。是在他家里。胡悦亲自去菜场挑的濑尿虾、鲳鱼和梭子蟹,宁波海鲜正当时。汤是“虾兵蟹将”,鱼是葱烤,再加个绿叶菜,简简单单,却是好味道。酒也是她带来的。吴显龙挑了瓶年份不错的红酒。她说海鲜该配白酒,又换了瓶阿根廷的白葡萄酒,产地是冷门,酒却是异常地好。

  吴显龙有些心疼,说便宜这个瘪三了。胡悦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吃饭时张行长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倒不是色眯眯,而是眷恋到极点,痴汉模样。他道:“我真的离婚算了。”胡悦径直扔下一句:“离婚干什么?我又不会和你结婚。”她不怕他恼火,适时泼点儿冷水,兜头一棍子,免得他痴头呆脑。他果然不生气,只是问她下次几时再见面。她啐道,这次还没结束呢,又问下次。他讪讪的,偎着她,嗅她发间的气息。那天若不是最后杀出个程咬金,本也称得上是完美,该喝的酒,该办的正事,都没落空。谁会想到他老婆说好去普陀山烧香,在外头住一晚,八点不到竟回来了。招呼也不打,一边开门一边嚷着:“那边小海鲜实在太灵光,忍不住买了些,等不及明天,索性今天就拿回来给你尝——”鞋脱到一半才看到房内两人。俱是错愕的表情。女人手里的塑料袋滑落,袋口破了,一只梭子蟹爬出来,满屋海腥气。她瞥见桌上的鱼蟹。三人怔了半晌。气氛抑郁得叫人想杀人。还是张行长打破沉默,竟是破口一通骂:“上海没海鲜啊?菩萨不拜,香不烧,这么急赶回来,寻死啊!钞票多啊,烧汽油白相啊!”胡悦朝他看,有些意外了。女人被骂得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没头没脑地朝胡悦扑去:“侬这只死女人——”张行长双手擒住,往沙发上一甩,脸上无比嫌恶:“死远点儿!”

  男女间,用力多的那一方,自是吃亏。天底下都是如此。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晚向陶无忌告解完,胡悦坐在出租车里,翻看以前的微信。大学同学的群。无非嬉笑怒骂,逢年过节说些祝福的话。毕业后便更敷衍了。另一个上海同学的群,人少些,也更体己些。去年这时候,她调来S行,每人一句“祝贺”。苗晓慧艾特陶无忌,“不许趁机对胡悦动歪脑筋”。她率先跳出来发了个贼忒兮兮的“可爱”表情。再往前翻,大四下学期,苗晓慧问她:“你为什么没喜欢上陶无忌?”她回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愈是这种时候,愈不能往后缩,抖抖豁豁反倒惹人生疑。这方面的分寸,她一直把握得很好。好得过头,就成惯性了,自己也糊涂了,好像真的不曾喜欢他,清汤寡水的朋友,比千足金还要纯的。她说“祝福你和晓慧能一直走下去”那瞬,是真的发自内心。在她看来,只要他好,她便是不好也不打紧的。

  这层意思,她告诉过吴显龙,心里盼着被老爷叔数落一通,促狭话扔几句,反倒舒坦些。谁知老爷叔叹了口气,在她肩上一拍:“你啊,前世欠了他的。”上周,苗晓慧给胡悦打电话,说她爸爸已经见过那青年了:“你说,我什么时候告诉无忌?”小心翼翼地征询胡悦的意见。胡悦道:“早点儿说吧,拖得越晚对他越不公平。”口气不怎么好。她猜苗晓慧应该能听出来。其实已按捺住了,她是想狠狠发一通火的。只可惜发火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有些人天生可以发火、胡闹、被原谅,有些人却只能倾听、劝慰和原谅。分工不同。又忍不住自责,若早些把陶无忌抢过来,便不致到这地步。好心办坏事,说的便是她。到这一步,再怎样都已晚了。

  审计组枪头一转,竟要了最近几桩案子来看。说好是查上半年,这一下变生仓促,谁都没料到的。张行长问郭处怎么回事。郭处并不与他多言,只说现在审计模式与过去不同,灵活得多,不拘泥于形式与时限。张行长想,这是屁话,上面不授意,底下哪来的闲工夫?又不多半毛钱奖金。只是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隐约听吴显龙提过与赵辉的关系,按说应该是牢靠的,退一万步,便是有事,也不该这么快。

  人手一份材料。陶无忌只看几页,便去问郭处:“来真的?”郭处看他一眼,笑笑:“这话可不像陶大侠说的。”郭处很温婉的一个人,圆脸,皮肤白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着比实际年龄略小些。这几年升得有些快,又是女同志,行里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的绯闻。人却是不错,工作认真,性格也好,与被审行打交道不卑不亢,相比苗彻那时,倒有些以柔克刚的意思。陶无忌看过她写的报告,文字很漂亮,据说是中文系毕业,做了五六年行长秘书才转到审计的。除了陶无忌,底下人也俱是有些纳闷,但也不敢多问,各做各事。周末加班,把审计报告赶出来。与被审行开交流会时,张行长双手抱胸坐在一边,神情委顿。前年的基金和今年的贷款加起来,情况不可谓不严重。他也没心思辩解了,对方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自己倒成瓮中捉的那只鳖了,心里只想着会到哪一步。他托胡悦向吴显龙转达,“无论如何这关要过掉,否则大家都没好处”。胡悦嘴上答应,却没睬他。吴显龙早问过赵辉了,青浦这么突如其来,究竟什么状况。赵辉说:“人太张扬,不是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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