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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您一定看过《林海雪原》,知道‘百鸡宴’吧?那您有没有吃过‘百鸡宴’呢?——我吃过。无忌考上大学那次,我摆酒,请亲戚朋友还有邻居来吃饭。您也知道,我们乡下人,一有喜事就要摆酒,而且一摆就是三天。我也不会做菜,说是请客,其实大都是客人们自己带菜。我们那里不比上海,说来说去也就是杀个鸡什么的,结果每家都带了鸡,红烧鸡、白切鸡、清蒸鸡、咖喱鸡,还有鸡汤……不折不扣就是个‘百鸡宴’。前后加起来总有七八十桌吧,方圆几里的人都来了,说我家出了个状元,一定要来捧场。别说熟人,就是平常只打个照面的,也都抢着来,说,哪怕讨杯酒喝沾点儿仙气,也是好的。苗处,我们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论排场论派头,不能跟你们比,可我们也知道尊重知识、尊重读书人。我家里的情况您也晓得,条件不大好,可因为有无忌在,从来没人敢小看我们。就算到小卖部忘记带钱,只要提‘陶无忌’三个字,人家二话不说就把东西塞过来。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苗处,也许在您心目中,无忌只是个傻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对我来说,他就是个宝贝,最最珍贵的宝贝,哪怕把全世界的好东西统统摆到我面前,我也不换。”

  陶父说到“宝贝”这个词时,鼻子酸了一下,几乎要落下泪来,语气放得很慢,舌尖用力,每个字都很清晰,像账房先生写在红纸上的名字,一笔一画,都是经得起挑剔的。胸口被什么充盈着,气球似的,越来越大,看似结结实实,却又空无一物,倒是生疼。陶父被这情绪折磨得很不是滋味,眼圈红了几次,强自按捺着,说到后头嘴唇都有些发抖了。瞥见几人沉默的样子,想,怕人家砸场子,到头来竟是毁在自己手里。

  次日上班,陶无忌跑去找苗彻,径直告诉他:“晓慧没怀孕。”苗彻问:“怎么回事?”陶无忌道:“验孕棒是别人的。昨天她来例假,被我发现了。”苗彻朝他看:“干吗告诉我?白白浪费一副好牌。”陶无忌道:“我没欺骗长辈的习惯,再说我也从没打算绕过您私订终身,否则‘奉子成婚’这种把戏,八百年前就用了。您该知道,上海有那么多家银行,我也不是找不到工作,干吗非到S行?您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不要看轻我。我没那么卑鄙。”他眼睛始终朝着地上,把话说得飞快。苗彻看了他一会儿,整个人往后靠去,嘿的一声:“就知道这丫头在骗我。”

  陶无忌把红包还给苗彻。苗彻昨天临走时硬塞在小顺口袋里,说是压岁钱。回去一看,整整三千块。“太多了,请您收回去。”陶无忌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出饭钱,不让这边破费。好心是好心,却也令人难堪。昨晚陶父回到家,一言不发便上床睡觉了,直到半夜还醒着。陶无忌睡他旁边,看他侧着身,肩膀摆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这姿势应该挺累。呼吸声中夹着鼻音,拖泥带水的,难受。陶无忌便也装睡。有时候伤口不去理会,任它结疤自愈,说不定倒更好。陶无忌一宵没睡,满脑子想的是,让父亲伤心了。

  “收下吧。”苗彻停顿一下,“否则我过意不去。”

  “不用可怜我们。一顿饭还请得起。”陶无忌道。

  苗彻朝他看:“你这口气,像是准备跟晓慧分手?”

  “不是。抱歉让您失望了。”

  “那是准备好偷户口本私奔了?”

  “我说了,我不会绕开长辈。”

  “那就是改变策略了,”苗彻笑笑,“难道是准备动手?来硬的?打到我服软?”

  “是投毒,”陶无忌一字一顿地道,“毒下在红包上,你的手碰过,今天之内毒性就会扩散,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挺有幽默感啊。”苗彻低下头准备工作,“出去带上门。”

  陶无忌不动,心里骂了句脏话,原地站着,看苗彻头顶那块青灰,嘴里转了几圈,没憋住:“苗处,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您这种态度。您,有点儿欺人太甚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把女儿嫁给你?”苗彻头也不抬,径直说下去,“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还真是看你越来越不顺眼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可以预见,你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别以为虚晃一枪,把晓慧假怀孕的事告诉我,我就会觉得你很诚实。这种把戏在我面前一点儿也没有用。陶无忌同学,我非常不喜欢你的为人,心计重,急功近利,无所不用其极。也许你将来会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但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女儿嫁给你这种人。你可能觉得昨天吃饭时我让你父亲挺尴尬,所以今天气势汹汹跑过来,一副要讨还公道的架势。但事实上,让你父亲受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苗彻说话时,目光投向桌边那张照片,上次同学聚会时的大合照。他与赵辉站在一起,苏见仁与薛致远一东一西,隔得老远。赵辉照例是笑得温和儒雅。他自己则是反叉着手,头微微仰起,似笑非笑的傻模样。苏见仁和薛致远那天刚打过架,神情都有些别扭。当时是叫的一个服务员拍照,服务员大约平时用手机拍惯了,不怎么会用单反,光线、角度都没弄好,把这群老家伙拍得七翘八裂,一个个牛鬼蛇神似的狰狞,倒有些可笑了。照片拿到手,大家都说,是老了,不服老不行。苗彻嘴上说难看,次日竟拿相框装了,放在案头。办公桌放老同学的照片,早看晚看,照镜子似的,三分嫌弃七分依恋。岁数上去了,有些情绪不请自来。苗彻那样说陶无忌,一半是教训年轻人,一半也是发泄,为这阵子挥散不去的坏心情。说完了,畅快许多。像阴雨天湿寒入骨的关节,贴一剂辣椒膏药,烫得涕泪齐流,倒也爽了。

  陶无忌站着不动。

  苗彻不看他,把文件一丢:“出去!”

  十六

  程家元倒不全是这个意思,要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似乎矫情,但这么灰溜溜地走掉,总归不像。犟脾气上来,硬是扎下来了,便是水泥地,也要原地砸个坑出来才好。男人嘛。

  过完元宵节,陶无忌请了三天年假,送父亲回家。其实加上来回,两天足够了,多出来一天,他去了西塘。散心,发呆。倚在栏下,手臂交叠撑着下巴,看船只和游人来来往往。从早到晚,日头的影子彻底换了方向。陶无忌胡乱吃了点儿东西,人几乎不动,手机关了一天,回去时打开,几条微信跳出来。二姐发来的,诸如保重身体安心工作之类,其实是转达父亲的意思。又说这次在上海很开心,吃得好,玩得好,享了儿子的福。陶无忌想象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情,抿嘴蹙眉,斟字酌句。火车上他一直寻机会要安慰父亲几句,措辞拿捏不好,嗫嚅了半天,反倒是父亲先开口,劝他宽心:“你未来岳父其实人不坏,很直爽,不是那种肚子里打小算盘的人——”

  陶无忌使劲点头,做出摩拳擦掌的模样,说话调子提得很高,平时不敢吹的牛,这当口儿完全顾不得,一股脑儿端出来,把自己夸得前途一片光明,仿佛是下届S行行长的候选人:“您该知道,我要是用功做一件事,没有不成的。”陶父说:“那是,我儿子是谁啊。”陶无忌道:“儿媳妇也早晚给您定下来。”陶父点头:“好。”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竟似比平常兴致更高。在火车上还打了会儿牌。回到家,父子俩左邻右里探望一圈,在上海买的糖果,各家都分一些,比过年还热闹。众人问起陶无忌上海的女朋友:“几时吃你的喜酒?”又说:“也不知哪家姑娘这么好运气,能嫁给我们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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