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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她混乱地想着,脑袋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冻醒了,窗外已经升起清晨的薄雾。思存站起身,活动活动麻木的身体,使劲地跺着冻僵的双脚。她饿得要命,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火车站旁有国营饭馆,白色温暖的水蒸气带出扑鼻的饭香。她买完火车票后已经身无分文,只能拼命地忍住冷,忍住饿。

  她听到候车的旅客说每天早晨镇上有一辆班车去市里。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钱已经买了火车票,只好等十一点的火车。她没想到本来高兴地回娘家,竟是这么狼狈不堪的结局。

  好歹等到了十一点,火车却没有来。思存跑到窗口去问,列车员懒懒地说火车晚点了。

  晚点了?思存这才知道火车还有晚点这一说。没办法,只能继续等。胃已经饿得麻木了,身体也冷得麻木了。思存靠在冰冷的墙上,她觉得她的脑袋似乎也麻木了。她摇摇欲坠,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终于等来了火车。镇里到市里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车程,却让她足足等了一夜半天。火车到市里的时候是下午,思存出了火车站,阳光刺眼。她突然又想起一件很严峻的事情,由于鲜少出门,她根本不知道从火车站回墨家小楼的路。思存心里一急,只觉天旋地转,倒在地上。似乎有很多人向她围了过来,穿着白色警服的警察大声地问她的名字,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说:“政府大院……墨家小楼……”话没说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思存梦见自己在乱坟堆间迷失了方向,月黑风高,寒风呼啸。她又累又饿,踉跄着向前走,脚下一软,低头一看,自己的脚深陷进了坟包。思存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拔脚,那坟包里伸出一双冰冷的手,使劲把她往下拉,她的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向湿冷的泥土里陷下去,先是双脚,然后是腿,紧接着陷到胸口。思存气都喘不过来,双手乱舞,拼命想抓住点儿什么,触手可及的却只有凉腻的坟土……思存恐怖地尖声大叫。

  有人用力地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让她醒醒。思存被梦魇住,模模糊糊地感到是墨池在叫她,心下略感踏实。她想抓住他,却怎么也动不了,兀自在漆黑的坟地里挣扎。

  “思存!别怕!”墨池握住她的手,轻拍她的脸,把她整个人拢在自己怀里。思存是昨天下午被火车站的民警送回来的,回来时狼狈不堪,昏昏沉沉。墨池请了墨市长的保健医生来看,说是因为又冷又饿又累,加上受了很大的惊吓造成的。医生给她打了针安定,又挂了葡萄糖水,说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就没事了。墨池担心她醒来害怕,守了她整整一夜。天刚亮,思存果然被噩梦惊醒了。

  仿佛是在跌向地狱的过程中天降保护神,思存的手被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抓住。她找到了依靠,死命地拉住他。她用力很猛,墨池差点儿被她从轮椅上拽下去。墨池不敢松手,只得从轮椅移动到床上,思存再一用力,他的上身紧贴在她身上!

  思存紧紧地拥住了那一大片温暖,把他抱在怀里。整个身体都暖和了,下坠的势头止住,思存感觉身体一点点从阴森恐怖的坟包中拔了出来。她轻松了,安全了,把头向那温暖埋下去。有人拍着她的后背,对她说:“思存,别怕,我在这里!”

  那声音如此近,思存觉得他绝不会扔下她跑了,才敢睁开眼睛。她的脸紧紧地贴在穿着白色羊毛衫的胸口上,慢慢抬起头,是浅蓝色的衬衫领口,再向上,她看到墨池焦急和关切的眼神。

  “墨池!”她高声叫他的名字,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到家了,没事了,别怕,有我在呢!”墨池把思存搂得更紧点儿,连声安慰她。熬了一夜,他的嗓音十分沙哑。思存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哭声没有止住,反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思存一向是个倔犟的姑娘,她爱哭,还有点儿胆小,但每次要哭的时候都紧紧咬住嘴唇忍着,坚强又柔弱的样子让人心疼不已。她从没有这样哭过,哭得绝望而痛苦。墨池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昨天警察送她回来时的惨状,万分担忧。

  “墨池,坟地很黑,风很大,我梦到一双手在抓我……”思存瑟瑟发抖,语无伦次。

  墨池只当她是被噩梦吓坏了,柔声地哄着说:“那是做梦,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已经回到家了。你看啊!”

  思存看到熟悉的房间,雪白的四壁,巨大的书桌,宽阔的大床,应该是墨池的房间。她流着泪摇头道:“不是做梦,我从家里跑出来了,村子到镇里的坟地好黑……”

  “你干吗跑出来?到坟地里去干什么?又怎么会晕倒在火车站?”墨池脑袋里有一堆问号,好好地回娘家,怎么会跑到坟地里?

  思存想起家里用“卖”她的钱新盖起的大瓦房,又羞又愧,忍不住悲从中来。她哽咽着说:“我不去上大学了,我哪儿也不去,天天在家伺候你。”

  这是什么鬼话!墨池的眉头拧成“川”字,扳住思存,盯着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存的眼睛哭得都红肿了,“我父母收了你家一千五百块钱,给我哥娶媳妇用的新房子都盖起来了!”

  “有这样的事?”墨池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还记得当初母亲告诉他,从乡下给他娶了个媳妇,就图有个人能贴心贴肺地照顾他,他当时就坚决反对。没有感情基础的人怎么能结婚?更何况他这样的身体,不是明摆着把女孩子往火坑里推吗?

  墨池说服不了母亲,更不能说服自己,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没有用,他就绝食、绝水,为此还大病了一场。因此,陈爱华更坚定了给他娶媳妇的决心。她固执地认为,墨池结了婚身体和心情都会好起来,还了却自己一桩心事。

  思存进门的前一天,陈爱华还在苦苦劝他,不要给那女孩子脸色看,要好好过日子。从头到尾,陈爱华没提过钱的事。现在墨池才知道,陈爱华那笔落实政策的赔偿金,竟花在了他的婚事上。

  墨池的心像被冷水浸过一样,又痛又冷。陈爱华,身为国家干部,高级知识分子,用一千五百块钱就买来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和前途。而她是他最敬爱的妈妈,一辈子克己奉公,为了他才做了那么自私自利的事情。墨池深吸一口气,把苦楚吸进身体里。他没有时间感伤,更不能和母亲去理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抚思存受伤的情绪。不光因为她是个无辜的姑娘,更因为,这些天以来,她已经成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他轻轻地帮思存抹干眼泪,“家里盖了新房子是高兴的事呀,和你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你家的钱!我不能去上学,我留下照顾你,一辈子。”思存哭得嗓子都哑了,断断续续地把家里怎么盖了房子,她怎么跑了出来,摸黑进坟地,又没赶上火车的事说了。

  墨池心里又痛又后怕,这个思存,平时胆小得像个小猫,跟她吼一句她都能红了眼圈,居然敢自己钻坟地。以前还真是小瞧了她。怕她再做出过激的举动,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那么冲动。有事情和我商量,我来想办法。”

  “这个事情,没有办法的。我们家欠了你们家的。”思存说。

  墨池说:“你听着,思存,不管你家收了多少钱,你,不欠我的。大学,你考上了就放心地去上。我们这个家,你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你要是不愿意留下,我也不勉强你。”墨池的心里一阵阵抽痛,他帮思存抹了抹眼泪,自己却忍不住要流泪。让思存走,他无论如何是舍不得的,但是,她的到来是被强迫的,他至少要给她一个选择离开的自由。

  思存使劲摇头,“我不能回去。我父母已经把那一千五百块钱花了,他们赔不起的。”

  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姑娘!墨池有些生气了,“我要给你的是选择的权利,不是跟你要钱。不管你是留是走,都和钱没有关系。”

  “那我也不能走,我必须留下照顾你,这是我的任务。”金钱的背后,思存还记得刘春红同志再三叮嘱她的任务。

  “你听着,思存。”他缓缓地说,斟酌词句,“你留在墨家,不是为了那一千五百块钱,更不是为了那见鬼的任务。你留下,是因为你喜欢我;你走,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就这么简单,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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