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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为什么?”

  “你年龄小,还要长身体,要比别人多吃饭。”

  思存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正月十四报到,还有几天的时间,墨池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他对思存说:“你出来一年了,春节都没让你回家,正好这几天有时间,回家看看父母去吧。”说这话的时候墨池心里有点儿愧疚。他虽年轻,也知道新娘子出嫁的头一年,是要由女婿陪着回娘家的。

  思存也知道这个道理。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回娘家,她还和哥哥一起去串门看过新郎官。可对着墨池,她不敢提出非分之想。

  墨池让保姆把家里的水果罐头、麦乳精各拿出两瓶,又拿了两瓶五粮液,两条好烟,一大包牛奶糖,提了一拎兜,送思存下楼。章伯的车已经在楼下等。

  思存的家在郊县的天马镇秀水村。山清水秀,以天马湖和天马山闻名。村民世代靠山吃山,鲜少与外界接触。

  漆黑锃亮的小轿车第二次开进了秀水村。一进村,许多大人牵着小孩,跟着汽车一溜儿小跑,就是为了等下能摸摸那小轿车,最好还能在里面坐一下。

  车子停在天马湖畔,思存下了车,几乎不能认识自己生活过十七年的家。原本的三间土屋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瓦房,大院子整齐利落,红砖铺地。看看左邻右舍低矮的土房,思存怀疑自己认错了地方。

  村民七嘴八舌地说:“思存嫁给了大领导的儿子,现在是衣锦还乡了。”

  “老钟家去年嫁女儿今年娶媳妇,双喜临门。”

  “人家傍上了市里的大领导,咱们当然比不了。”

  “新女婿咋没和思存一起回来?”

  “领导家都忙。”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大领导家的事,谁说得准呢?”

  思存的父母闻声从房子里迎出来,拉着思存就往屋里走。

  思存不动,指着那大瓦房问:“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妈拉着思存道:“进屋再说。”

  有好事的邻居嚷道:“思存,你是你们家的大功臣,你爹妈用给你的聘礼盖了新房子,开春就要给你哥娶老婆!”

  思存不知是喜是悲,颤声问她妈妈:“你们,收墨家的钱了?”

  思存爸拎过思存手里的大兜子,大手一推把她推进了屋,“有话回屋说去。”他看了眼围观的村民。

  闺女回家了,思存妈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思存接过母亲的活计,说道:“别忙了。你们真收墨家的钱了?”

  “收了,一千五百块,正好够给我盖新房和娶媳妇。”思存哥瓮声瓮气答道。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早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龄。

  思存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她一诺千金的政治任务,原来竟是一场金钱的交易!

  思存爸说:“他们家儿子缺一条腿,一千五百块就把你给了他,便宜了他们家。”

  思存妈向丈夫使了个眼色,厉声道:“别胡说!”

  思存爸撕开了一条中华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白养了你这丫头十几年,总算享上了你的福!”

  家里一向重男轻女,要不是哥哥实在不是念书的料,家里绝不会供她上到高中。直到现在,她也不敢顶撞父亲一句,甚至不敢哭,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思存妈看到思存穿着整齐,白皙红润,知道女儿嫁过去后过得还不错,略略放了心,道:“你也别觉得委屈,你女婿虽然少条腿,可那也是高干子弟,要是没有毛病,哪轮得到你?”

  思存曾经多少个夜晚一个人哭醒,想家,想父母。家里虽然对哥哥比对她好,可他们毕竟是生她养她的人。今天墨池让她回家看看,她心里是那么高兴,她要好好和爸妈说说话,她要向他们报喜,她马上就是一名大学生了!可这个突然变得窗明几净甚至有些富丽堂皇的家让她无所适从了。这个家是他们收了墨家的钱盖起来的,她自认为圣洁的使命突然变了味道。

  还是母亲关心女儿,思存妈看到思存满脸悲色,担心地问:“你丈夫对你好不?他就一条腿,不能欺负你吧?”

  思存的心一阵阵刺痛,父母那样随意地说墨池的残疾,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那个又骄傲,又坏脾气,却逐渐对她关怀备至的男人,她从不忍心直言他的残疾,父母却把那当成等价交换她的筹码!

  思存本打算在家住上两三天,所以下了车就让章伯先回去了。这新房子却让她如坐针毡。她想起五点钟镇上火车站还有一趟火车去市里,就想赶那趟火车回去。她站起身说:“我得回去了。这次回来,是看看你们,顺便和你们说一声,我考上北方大学了,过几天就去报到。”

  “啥?”没想到,思存爸一下跳了起来,高声道,“上大学?不能上!”

  思存妈也变了脸色,“为啥考大学?他们要把你打发走?”

  “不是,是他说我能考上,结果就真考上了。”看到父母一点儿也不为她高兴,思存打心底失望了。

  “这个学不能上!”思存妈说,“你一离开墨家,万一他们休了你,另娶别人怎么办?”

  “就是!”沉默已久的思存哥接话道,“他们要是休了你,跟咱家要回那一千五百块钱,我拿什么给人家?”

  思存又气又伤心,起身就走。思存妈追了出去,塞给思存五块钱,眼睛发红地说:“别怪你爸和你哥,他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你哥得为老钟家传宗接代……”

  思存偏着头不说话,思存妈又说:“你别去上大学,在墨家站住脚要紧。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话不好听,可说出来是为你好。”

  思存把钱还给母亲,“我不缺钱,我走了。”

  思存沿着山路朝着镇上一路跑去。她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她只想赶快回去,好像回到墨池身边,一切问题就能解决了。

  太阳已经落山,夜幕逐渐降临。山风刺骨,仿佛鬼哭狼嚎,月亮将怪石枯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宛若群魔乱舞。她记得从村里到镇上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处乱坟,以前白天走,还有大人带着,都不敢看那些坟堆,现在独自前行,真是让她毛骨悚然。

  路过乱坟了,思存拔脚就跑。天已经黑透了,很远处的几点灯光鬼火般一明一灭。思存知道那是火车站的信号灯,心里却害怕得快要昏死过去。她不敢朝两边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无主坟堆像一群僵硬的孤魂野鬼,冷风直冲进她的衣领。

  由于过于害怕,脚下一个趔趄,思存摔倒在地上。她哭都顾不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前奔。

  其实秀水村离镇上并不远,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思存赶到了火车站。一打听,去市里的火车早开走了,下一列火车要明天上午十一点才有。

  思存失魂落魄地找个长条凳坐下。她身上没多带钱,就算多带了,她也想不起来找旅店住的。现在还算冬天,候车厅只生着一个小炉子,后半夜,炉子灭了。思存抱紧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她突然想起那个雨夜,墨池给她盖了一条温暖的毯子。那个除了帮他复习外与她接触并不多的丈夫,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他。可是,他要是知道她是一千五百块买来的新娘,会不会更加看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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