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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传杰嗫嚅了一下,终于开口说:“爹,你老了,真的,你老了……”传文听了,皱眉打断他说:“咱爹才六十六,你就说咱爹老?”传杰不接传文的茬,继续说:“爹,咱怎么能满足呢?就这么点家产就满足了?你怎么不和那些比咱们强的人家比?全世界都知道开煤矿是赚钱发财的事,你却说,有多大的碗吃多大量的饭!煤矿我是没开过,可是不明白的事,不是可以跟别人学吗?还有,从我记事起,就不知道你怕过什么,可是现在,你却怕起了闪失,爹,当初你一个人下金场子,想到闪失了吗?你领着俺们,从放牛沟到齐齐哈尔,又到哈尔滨,想到过闪失了吗?没有吧?爹,你别不愿意听,真的,你老了!”

  朱开山气得胸口忽闪忽闪地起伏,喝道:“三儿,和你比,我可不是老了吗?能不老吗?一辈子豁上命挣给你们吃,挣给你们穿,铜铸铁打的人也得老啊!可是你爹还没糊涂,你才刚呼号着大半天,我听明白了,你是嫌弃你爹看不清事理了,不该再主持这片家业了,占着老佛爷的牌位,不显灵了,挡你们的害了,是不是?”传杰赶忙分辩说:“爹,俺没那个意思,只是说放开些眼界,咱家还得朝前奔啊!”朱开山问道:“那爹的话你还听吗?”传杰说:“俺听,俺听。”朱开山说:“那好,现在,你就去把咱家的钱从山河矿撤回来。”传杰又不放声了。

  传文追问道:“老三,咱爹叫你把钱撤回来,听没听见?”传杰说:“做不到啊!钱已经入了山河矿的账,再说,已经都用了。”朱开山哼了两声说:“这不就得了,你还是不肯听你爹的。文他娘啊,照往常,我早该火冒三丈了吧?今个儿,咱改一改,不是说咱老了吗?咱就不打闪,也不打雷了——三儿,你不是还年轻吗?不是眼界更开阔吗?不是还要朝前头奔吗?爹不挡着你了,好不好?”

  那文一听朱开山要说出绝情的话,赶紧上前说:“爹,你别这么说,俺听着心里头都怪难受的,不管怎么说,俺都是你的孩子,有不周全的地方,就尽管说,可别动真气啊!”朱开山理都不理那文,说:“三儿,从明个儿起,你就离开这个家,撒开你的小蹄子,朝前头奔!不对,是挓挲开你的小翅膀,朝天外头,哼着小曲,扇着凉风,高高地飞!”文他娘害怕了,朝传杰说:“三儿,还不赶快给你爹跪下!”

  传文上前摁着传杰跪下,文他娘催促传杰说:“哑巴了,赶紧认错。”朱开山说:“不用他认错,认了错,我也不会改主意的。”传杰跪下说:“爹,你打我、骂我、处罚我,我都认,就是不能让我离开这个家。”玉书也跪下说:“爹,俺不走!”那文也扑通跪下了,说:“爹,这事说实说,也有我半张桌,俺认杀认罚,别撵他们走吧?”秀儿也跟着跪下身子说:“爹,饶了老三吧!”文他娘又把茶碗斟上水,端给朱开山说:“他爹,喝口水,消消气吧!”朱开山接过茶水,见众人们还一个劲地劝他,他气得捏着茶碗,颤抖着说:“怎么,你们非得叫我摔这个茶碗吗?”

  一家人站着的、跪着的,谁也没动。生子背着书包跑进来,嚷着说:“爷爷、奶奶,俺饿了,快吃饭吧!”朱开山放下茶碗,挥了挥手说:“出去,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饭。伙计们端上来两盘菜。文他娘说:“三媳妇,茭瓜虾仁来了,动动筷。”玉书说:“娘,你吃吧。”生子说:“三叔,吃块红烧肉吧!”他站起来要给传杰夹红烧肉,一抬胳膊碰掉了一只汤勺。那文丧着脸说:“添乱,捡起来!”生子蹲下来,悄悄捡起汤勺。传杰和玉书两口子满腹心事,哪有心思吃饭,胡乱扒了几口就出去了。那文也拽着生子出去了。文他娘瞅瞅秀儿,两个人站起来随之出去。

  传文给朱开山又斟上一杯酒。朱开山说:“老大,这个家,你真得多出些力了,货栈那摊子你也管起来。”传文答应着说:“爹,明个儿,老三他们搬出去,用不用从账上支两个钱给他们?”朱开山说:“支吧!”传文说:“支多少?”朱开山说:“有个三十五十就行了,他们不是翅膀子硬了吗?”

  文他娘进了传杰屋,见小两口都哭丧着脸,心里难受,说:“三儿,你怎么想的,就把四味楼抵押上了?”传杰说:“娘,咱不说这件事好不好?”文他娘说:“好,娘不说了。”传杰发狠道:“娘,只要煤矿能开起来,四味楼就不能白押。就算煤矿开砸了,我也能再挣一座四味楼!”文他娘说:“当爹为娘的没有和儿女过不去的,你爹今个儿是在气头上,等他这股子气过了,说不定哪天又好上门请你们回来了。”传杰说:“娘,我看俺爹真是老了,都开始怕事了!”玉书说:“是啊,俺爹是老了,放往常,他哪能这样啊!”文他娘说:“不老他能忽儿巴想起回老家吗?还在你爷你奶的坟边上,给自己挖了个坟圹子。别怨你爹吧,人到了我和你爹这个年岁,不想身后的事,那是假话!”

  那文进来说:“传杰,你恨不恨嫂子?要不是当初我撮乎着,你也不能把四味楼押上呀?”传杰一笑说:“恨什么呀!到现在我也没觉着事情做错了。”那文说:“有这个心情就对了,不是说好事多磨吗?出去住,肯定得吃苦,可是还得想着享大福的时候。”文他娘说:“你说话就是轻巧,享大福是哪年哪月的事啊?”那文说:“出不了今年,煤矿开起来,一旦见了利,那是三个两个钱吗?成千上万的银子就来了!”文他娘斜一眼那文,没吱声。

  秀儿拿了个小包裹进来,走到玉书跟前说:“玉书,这是俺的一点儿心意。”那文凑过来说:“什么宝贝东西,还包起来了?”秀儿说:“俺知道,支门过日子不容易,这是俺攒下的几个钱,玉书,你和老三拿去用吧!”玉书说:“二嫂,俺哪能用你的钱哪?收起来吧!”文他娘说:“秀儿啊,这几个钱,你揣腰里吧!他们再不济,也比你强啊!”

  几个女人各有心事地回了屋。那文侍弄生子睡下,自己也早早地在床上歇了,心里却毛躁躁的不得劲。很晚了,传文才一身酒气地回来,碰了碰那文说:“和你说件事。”那文气呼呼地不睁眼,背过身说:“又喝酒了是吧?什么大事?”传文说:“陪咱爹少喝了点儿,你睁开眼,我和你说。”那文说:“毛病!闭着眼也知道你长了几根胡子。”传文说:“好,那你就闭着眼听。和你说,往后,家里头,鸡毛蒜皮的小事别惊动我。”那文说:“这就是大事?”传文说:“没说完呢!爹把货栈也交给我了,饭庄加上货栈,这两大摊子事,好管吗?”那文说:“怎么不好管?开煤矿才称得上是大事。”传文不以为然:“咱爹不说了吗,开煤矿是傻事!是痴人说梦。”那文反驳道:“咱家三儿,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那个潘绍景也是一肚子的洋墨水,他们两个,一个人看走眼,还能两个人都走了眼?什么痴人说梦,满街的商号打破了头,入股开煤矿,人家都是傻子?”传文说:“听你这个意思,咱爹是傻子,是不是?”那文说:“俺没那个胆子。要说,俺也只敢说,咱爹是老了,的的确确老了。俺恨自个儿是个女人,要是个男的,也得跟三儿他们开煤矿去!”传文哼一声:“你当花木兰得了,从军去吧!”那文眼珠子一瞪说:“怎么,俺要是当兵,还能差哪去啊?至少不比咱家老二差,不封个王爷,也是个镇边大将军!”

  一辆马车停在后院门口。传杰指挥着伙计们把几样简单的行李装上车。文他娘带着那文、秀儿和伙计们出来送行。传杰走到娘跟前说:“娘,俺和玉书上去跟爹道个别吧?”文他娘一把拽住他说:“小祖宗,就别惹他扒皮瞪眼了,还嫌家里闹腾得不够吗?”秀儿眼泪汪汪地扯着玉书说:“都怨俺,俺不该把事情说出去。害得你们俩连个家都没有了……”秀儿说着越哭越厉害,任谁也劝不住了,惹得那文和文他娘也红了眼圈。

  二楼上传来朱开山冷冷的声音:“秀儿,别哭了。”众人抬头,朱开山站在二楼走廊上说:“秀儿,你有那么个三弟吗?爹可没有那么个三儿子。”传杰忙拉着玉书跪下,朝朱开山道别说:“爹,俺走了,您老多保重!”朱开山不动声色地说:“走吧,快走,赶紧走,早走早好!”

  传杰磕了个头,叹口气,拉着玉书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文他娘等忙跟出去。朱开山却叫住了传文。传文连跑带颠上来了,说:“爹,什么事?”朱开山说:“给他们带钱了?”传文说:“带了。”朱开山说:“多少?”传文说:“按你昨晚说的,五十块。”朱开山说:“再支二百吧。”传文奇怪地看了看朱开山,答应着,一溜小跑去了。

  望着静下来的院子,朱开山眼睛里两行老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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