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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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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城破三个小时后,他们去街巷里巡察,看见不少中国士兵抱着枪,倚墙而立,对他们怒目相向,拿刺刀捅一捅,直直地倒地,这些中毒的中国人已经气绝多时。租界受到中国人的破坏,战后的天津城遭到更疯狂的报复,到处是枪眼和炮痕,死人无数,大街上中国平民的尸体无人收殓,只有苍蝇和猪狗每天来翻捡。联军清洗了天津 城里留守的所有商行、当铺和大户人家,连官署也被抢劫一空。过去诸般繁花盛景、高堂华屋,都成了废墟瓦砾,狼藉满地。 时近月底,大卫又来看我,我们的医院也换了地方,从船上移到白河岸边。他说最近要开拔去北京了,就等着联军指挥官的人选定下来;各个国家都在争,谈判桌上打得比战场上还热闹。长官嘱咐,出发之前有信的赶紧寄,下一封家书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写。大卫问我要不要也来一封,他帮我寄。我想了想,说好。 八月四日,大卫随同联军部队沿白河北上京城,出发前来医院取信。我把信折好,夹在《马可·波罗游记》里。书送给大卫,放下枪时他可以读一读。在这样一个国家,对一个漂洋过海的闯入者,这应该是本必读书。那你呢?大卫问。我几乎能把它从头到尾背下来。我们俩约定,如果还活着,就继续把便条放在河口沙洲上的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如果谁不在了,另一个人就帮他给家里写一封信。在我给父母和哥哥的信中,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成了一个瘸子,但战争还在继续,我们还要继续杀人;而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它不比死更让我留恋。如果哪一天我从这世上消失了,不必难过,也请见谅。云云。 大卫把我从病床上扶下来,我们在床边拥抱、告别。左腿已经好了很多,我可以每天拄着拐在附近走动;皮外伤口早就愈合,等骨头长得差不多就可以彻底拆掉夹板。我架着双拐向远去的大卫挥手。我对大卫挥了很长时间的手,我担心只有这一次对他挥手的机会了。 大卫·布朗去了北京。第二天我睡足一整天,到晚上,像斗牛一样精神抖擞,我瞒着医生离开了战地医院。我知道路怎么走,我也知道如何不被人发现。在一个灌木丛里,换上提前备好的中国人的衣服,给自己接上一根假辫子。我清楚自己的长相存疑,也明白辫子接得很不成功,所以戴上斗笠,压低了帽檐。然后学中国人,打一个包袱斜背到身上。包袱里装了两件干净衣裳、简单护理伤口的医药用品、几块轻易不会变质的中国面饼、一个军用水壶、手头所有的散金碎银、一把防身的左轮手枪和几十发子弹,还有一把军用匕首,掖在后腰里。衣服等行头是从中国人那里买来的,花了很少的钱。他们更愿意白送,只要不要他们的命。在他们眼里,即使一个拄着双拐的洋人,也跟凶神恶煞一样可怕。中国人的裤子裆部肥大,走起路来呼呼生风,等于给隐秘处自备了一个风扇。我拄着双拐,一路蹦蹦跳跳,摸黑往白河方向走。 太阳刚出来,清早六点钟左右,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横穿荒野的土路上竟然出现了一个赶着五只山羊的人,我赶紧躲到路边的灌木后头。半英里外有一片树林,等牧羊人走远,我穿过野地躲进了树林里。白天行路不便,两个腋窝撑了一夜的拐,酸胀肿痛,感觉像两块没发酵好的中国馒头。我在树林里断断续续睡了一天,吃了两块面饼,喝了一壶水,到傍晚,觉得精神和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拄上拐继续往河边走。到河边一个村庄时,天完全黑透。 村庄低矮破败,几十户人家零散地伏卧在黑夜里。没有灯光,听不见人声,只有梦游般的几声狗叫,薄薄地浮在黑暗的表面。这个村庄我和大卫经过几次,每家的小码头在哪儿,哪一家的船看上去最结实,我一清二楚。我从村头的那口井里打上一桶水,先喝个饱,再装满一壶带上,然后直奔船头刻了一个“孟”字那条船。谢天谢地,船篙和两只船桨竟然都在。我在孟家简陋的小码头上放了一些钱,应该足够他们置办一条比这个更好的船,找块半截砖头压在上面,解了缆绳逆流往北划。 白河的水势我基本了解,遇到激流险滩我尽量贴边走,把速度放慢。累了就找合适的地方靠岸休息;迎面来了夜航船,我主动避开;身后的船如果速度快,追上来,我让它先走。水上夜行本就凶险,加上我的外国逃兵身份,尤须谨慎;倘若来往船只把我的小船当成漂在水面上的大树叶,那再好不过了。夜间行船跟夜间赶路一个道理,特别容易出活儿,黑夜压迫着你的两只胳膊不许松劲儿。胳膊在机械运动,头脑一直在忙活,我要为与如玉见面的各种可能的场景,找到最恰当的台词,尽量能用汉语说,关键词也行,但这正是我心里最没有底的。后半夜的白河上绝大多数时间里只有我这一条船,那种孤独和悲壮感被黑夜放大,把我自己都感动了。我觉得不仅是白河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奔赴一场未知的爱情,甚至整个天津、整个直隶省、整个大清国,也只有我一个人奔波在这个1900年8月的后半夜。 天亮时到达风起淀。看到秦家的院门我突然止不住忐忑起来,完全没了在船上设想出的勇气:敲开门,从容地坐到热气腾腾的早饭桌前,对面是如玉,温柔、贤淑又热情,隔着饭桌她伸出修长白嫩的手,递过来香气扑鼻的黄金油饼。船在原地打转,最后我还是提醒自己少安毋躁。多事之秋,阔别的五十多天里,足够把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做完,谨慎为宜。恰好有艘船敲锣打鼓地从对面来,看红的黄的装束,应该是当地的义和团,我赶紧找一片芦苇荡,把船撑进去。河水映鉴出头脸,须发蓬乱峥嵘,我这副逃难的落魄形象,也需要趁机收拾一下。 我在芦苇荡深处洗了个澡。难度比较大,把腿跷起,以免淋湿伤口,然后把衣服换了,重新戴上夹板。头发和胡须没有工具修剪,认真洗干净后,我对着水面照一下,还算是个帅小伙。芦苇荡靠岸边处有个被淹死的枯树,我把船撑过去,爬上树遥望秦家大门。阳光很好,从枯树到秦家之间仿佛隔着一口大锅,空气热得变了形,我只能恍惚看见院门开了一扇,不时有人进出。我从树上下来,把脏衣服洗了晾在船桨的把手上,进了船舱躺下。睡一觉再说。要不是一只野鸭好奇,钻进了船舱啄我耳朵,那一觉没准能睡到晚上。我睁开眼,面前有个奇怪的小脑袋,它侧着头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看我,我在它右侧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我噌地坐起来,头撞到了舱顶上,野鸭吓得扑棱着翅膀连跑带飞出了船舱。船晃晃悠悠地荡起来。 已经午后多时,阳光弱下来。我吃了半块饼,把水壶里剩下的最后一口水喝掉,撑船出了芦苇荡。那一片稠密浩荡的芦苇,在身后喧哗,它们在为我壮行助威。我把“如玉,我来了”五个汉字翻来覆去练了一路,舌头总是捊不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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