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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凌晨四点,起床哨响,空气里有股被露水遮掩的干草气,天看着没有昨天夜里大。咖啡的香味从远处军官们用餐的地方飘过来,我和大卫各咽了一口唾沫。

  七点钟开始上路,走走停停,因为需要修复铁路线。中国的苦力都是干活的能手,在民用工程师的指导下,效率很高。当然这也是因为义和团通常只破坏一条铁轨,另一条铁轨的材料可以拿来修复毁掉的那条。

  车到落垡之前,最惊悚的是看见一堆尸体,支离破碎地散落在一个烧毁的候车棚附近。查看的士兵回来报,是四个中国铁路官员,可能因为试图阻止破坏铁路,被义和团肢解了,有个人的心还被挖了出来。查看的士兵中有一个当场就吐了,被大家笑话了一通。我随同别人嘲笑时,心脏骤然收缩几下,像被谁突然用手攥紧了。大卫说,我的脸白得像纸。

  终于到落垡。来自“恩底弥翁”号巡洋舰上的英国小分队留在落垡,以车站为防守据点,防止义和团攻过来,我们称之为“恩底弥翁号堡垒”。我和大卫随部队继续往北京进发。气温高得能把人烤熟,半空中看过去仿佛在缥缈地燃烧,我们只好找竹棍把席子顶在头上,好歹撑出一片斑驳的阴凉。车厢里本来就挤,还放着补给、弹药和行李,空气被蒸得如稀粥般黏稠。下午六点,正昏昏欲睡,汽笛尖锐地响起。我们重复了警报,迅速集合起来。大批义和团出现了。我们跳下车,几名义和团成员从小树林突然钻出来,大卫迅速拍一下我手中的枪。他们在我们的射程之内。我几乎是本能地举起枪。我也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某个拳民,反正那几个中国人十秒之内全躺到了地上,如同被同一阵大风刮断的几棵树。我们穿过开阔地带向一排房子挺进,听声音那里聚集了不少拳民。

  第一次实战,大卫也是,我们俩嗓子眼发干。我们被分到一小队,左翼包抄到房子后面,将与右翼二小队一起会合,对防守的敌人发动突然进攻。大卫在我前面,附近有凌乱的枪声响起,我们都弓着腰。绕过房子是一片平地,一群拳民在那里挥动梭镖、长矛和刀剑,做各种古怪的动作。突然撞见这场面,我们大部分人都傻了。如果他们直接抱着刀枪冲过来,或者伏下来对我们开火,我们的反应会比现在要快得多。之前也曾见过义和团成员上蹿下跳,做出癫痫病发作一般生生死死的怪动作,但空闲时候见跟在战场上见不是一回事。这群人戴红色头巾,围巾、腰带、绑腿也是红的。一个拳民突然跳到半空,好像被击中了,直直地落到地上。正在我们奇怪谁射出的子弹,谁竟有能力破了他的金钟罩铁布衫神功,他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复活了。完全是因为被这套舞蹈般的表演惊着了,一小队和包抄过来的二小队至少有十个人同时开了火。梆梆梆,拳民倒了一片。他们握着梭镖和刀剑冲过来,我们又一阵枪响,再倒下去一拨。

  跟着后续支援的三小队、四小队也到了,在我们没弄明白他们狂喊乱叫是什么意思时,平地上的拳民全倒下了。血染到白颜色的衣服上是红的,染到头巾、围巾、腰带和绑腿上变成了黑色。我们的小队长从一个拳民胸口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护身符,一个红色的标牌,绣着四个黄颜色的字:扶清灭洋。据说这个护身符可保他们刀枪不入。队长把被血浸湿的护身符装进口袋里,对着尸体踢了一脚,骂道,妈的,装神弄鬼!我们打算继续往前搜索,身后响起归队的信号。义和团正往下一个村庄集结。

  回到火车上,太阳已西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焦渴,所有神经和肌肉都绷硬了。我找了个地方躺下来。事实上所有人都找地方躺了下来。空间不够,我的腿搭你腰上,你的脑袋枕在我肚子上,一车厢人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没一个人吭声。一个十九岁的英国水兵脑袋抵在我肋骨上,慢慢地,他往上蹿,脑袋钻到了我胳肢窝里。我抬起头看他,他也在往上看我,他的眼睛里有没散尽的惊恐。他说,我杀了一个人。他把右手微微举高,好像上面还沾着血。我把左胳膊打开,让他的脑袋放得舒服一点;我说,我也是。我肯定也杀了一个人,至少。我都能闻到空气里的火药味和血腥气。

  军官在铁路边来回走动,高声对我们训话,总结刚才的遭遇战。他认为水兵习惯于海上作战,陆地上战斗还是缺乏经验和训练,接下来的战斗中,大家尽可能把背包放下,轻装上阵,因为来回可能要跑很多路。我对斜躺在我脚边的大卫说,我得带上行李袋,一是随时可能归队;二是,《马可·波罗游记》不能丢。我来中国是做马可·波罗,不是来杀人的。

  马可·波罗十七岁那年,跟着父亲和叔叔离开家门,一路往东向中国去。他在中国待了十七年,跟忽必烈成了朋友,在元朝当了大官。他在中国的传奇见闻,激发了欧洲对中国和整个世界的想象力,探险家们由此开辟了新的航路,然后诞生了最初的世界地图。我不羡慕这样的丰功伟绩,也做不来;我只想做我一个人的马可·波罗,运河上的马可·波罗,在水上走,在河边生活;像他那样跟中国人友好相处,如果尚有可能超出他那么一点,就是我想娶一个中国姑娘做老婆。大卫说,从北京回去,要是还活着,他一定借我的《马可·波罗游记》好好读。

  快八点,夜晚降临,火车动起来。时间不长,又停下来,通知就地露营。还是野地。北方的野地这一处跟那一处没任何区别。旷野无人,荒草,树林,看不见的知了歇斯底里地鸣叫,月光洒下来都能溅得干燥的大地尘土飞扬。大家都很累,但胃口出奇地差,晚饭不是进不到嘴里去,是眼睛里都进不去。快吃完的时候,食欲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好像整个人慢慢活过来了。

  没有人散步。有站岗任务的分散到各个角落,要防止义和团摸黑偷袭。没任务的就躺下,睡不着的坐着抽烟。这天晚上抽烟的人明显多起来。我这不抽烟的也从大卫那里要了一根,吸一口,呛得直咳嗽,但把青幽幽的烟雾一缕缕吐出来,那感觉真好。是活着的感觉。而且你完全可以自己证明。

  我还跟大卫挨着睡,那个十九岁的英国水兵把防水单子铺在我旁边,他对我笑笑。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他羞涩和信任的笑,在月光底下,笑的时候他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信任得来其实并不难,不过是把胳膊往上抬了抬。这一夜睡得挺好,只有前哨偶尔开枪引发的假警报,没有真正的惊扰和袭击。据说中国人害怕鬼魂,所以义和团不敢在夜里出没。其他影响睡眠的,除了蚊虫的鸣叫和叮咬,就是各自做的噩梦了。

  天亮后,车向廊坊缓慢行进。走走停停,沿途铁路和车站完好的没几处,看不见的敌人提前弄坏了它们。修复的难度越来越大。铁路之外又出现新问题,水塔被彻底毁掉,机车没水可加,火车成了一架即将渴死的机器。长官下令,去附近的村庄里寻找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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