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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此后长达三十四年的生活中,每次想起大卫·布朗,我都会问如玉同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我在追你,而不是大卫?如玉也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个答案:看眼神呀。这世界上,只有你的眼神不会拐弯。还有呢?我继续问。还有就是,每次你们来,大卫都会找个机会嘱咐我,让我教你说中国话。哦,原来如此。要没有那几次汉语的恶补,以及我虚心向大卫请教,和见不到如玉的那些漫长时日里我勤奋的暗自修习,两个多月后重返风起淀,我就是一个彻底的哑巴。那时候我衣衫褴褛,凭着几个支离破碎的关键词式的中国词句,一阵水路,一阵陆路,敲开门神破碎的院门,我对如玉说,我来了。

  等了一个多小时,被一阵骂娘声吵醒。我靠着行李袋睡着了。前面的人说,回舱里舒舒服服地睡吧,今晚走不了了。登岸的船只不够用,我们排在后头。天早黑了,附近的海面上停着多国军舰和船,灯光下人影憧憧,能看见一艘艘小船在往河口方向走。深海方向伸手不见五指,是那种彻底的、绝对的黑,看不见的风也是黑的。长官吩咐,回舱休息,等候通知,随时可能出发。

  能下船大家都有点兴奋,睡不着,脑袋扎在一起说话;我爬上床就睡着了。沿白河把船一路逆流撑上来,是个大体力活儿。天快亮,我被谁踹醒,外面有人正高喊,带上一周补给,马上离船。我背上行李袋,迷迷糊糊上了小船,继续在黎明的幽暗中瞌睡。两个半小时后到达白河河口。大沽口炮台上架着的一排克虏伯大炮,在阳光下闪耀威严的光。我们漫长的船队通过时,中国兵好奇地跑到岸边来看。我前头一个家伙说,想看就看吧,哪天没准就刀枪相向,看一眼少一眼了。我倒觉得问题不大,找个好地方坐下来,有什么不能谈呢。

  到塘沽火车站,长官命令,先把补给、弹药、水壶等放到分给我们的车厢里。我们在第四列火车,准备装载我们意大利军队,还有俄军和法军。前三列火车:第一列装着一半英军、全部的奥地利兵和美国兵,剩下的车厢装修铁路的设备、枕木等材料和一大群中国苦力,这些苦力是用来修路的,以备铁轨出问题;第二列火车装余下的英军、全部的日军和部分法军;第三列火车装的全是德军。太阳一出来就热,哼哧哼哧把各种储备物资搬到车厢里,衣服全湿哒哒地沾到身上。没见过那么简陋的火车车厢,顶棚都没有,如果车厢拆下来,前头再拴两匹马或者两头牛,你说那是马车、牛车我都信,说是拉牲口的车我也相信。装车时各国长官都玩命地催,装完了反倒没动静,生生等了两个钟头。各国士兵,主要是水兵,在自己的方阵里高唱国歌和进行曲。唱完了一首唱另一首,三首过后有人找厕所,队伍就乱了。

  乱糟糟地上了火车,咣当咣当,四点半左右到天津。天津车站搞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能来的外国人都来了。他们很清楚,北京的公使馆出了差错,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德国人慷慨,对着德国士兵嗷嗷地欢呼,把几百瓶啤酒往他们怀里塞。我们在自己的方队里咽着唾沫,一路的大太阳和飞扬的尘土,喉咙里像干旱的土地裂出一道道口子。意大利人在天津的太少,我只喝到了半瓶水。看欢送会的架势,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我倚着行李袋又歪着,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走过来一双脚,我抬头,看见大卫对我挤挤眼,我拎起行李袋跟他走。

  大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六瓶德国啤酒,拉我躲到第一列火车旁边喝起来。火车给我们提供了舒服的阴凉。我跟大卫说,回来咱们再去风起淀。先别想美事,先求上帝保佑你活着回来吧。他对此行很不乐观,兴师动众两千多号人,据公使馆来的消息,这个数还不足以让他们有安全感,希望翻两倍、三倍。怕什么呢?怕人啊,你没去北京?那乌泱乌泱的人,走大街上你想快走几步,都得加塞插队;两千来人进了北京,那也只是雨点落进白河里。还有义和团,他心里也没底,听说那帮人刀枪不入,可以敞开肚皮让你放枪,一伸手把你射出去的子弹给捏住。我听了都犯晕,这些人都他妈什么材料制成的。大卫推论出来的恐怖我太没往心里去,这世界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去风起淀,推开门神守护的院子,看见如玉。我们俩把六瓶啤酒全喝了。酒精上了头,脑袋里有个小人在转圈。大卫酒量比我好不到哪里,我们俩头顶头枕着我的行李袋,躺在铁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道谁先滑进了梦乡。

  乱糟糟上车的声音我们竟然都没听见,有人在耳边吹响尖锐的哨声才把我们惊醒。一个英国长官嘴里叼着哨子,满脸坏笑地看着我们。他旁边站着一个等级更高的军官,双手背在身后,两嘴角往下扯,眼光冷飕飕的,擦得乌黑油亮的长筒军靴让他显得更加威武高大。大卫噌地爬起来,双脚并拢行了个军礼,说,中将好!中将?我还有点迷糊,这么大的官?我只听说整个联军的统帅是个英国中将,西摩尔中将。我问大卫,西摩尔?大卫对我咧咧嘴。我的酒立马全醒了,从地上跳起来,也给西摩尔敬礼。报告中将!我说。报告什么?西摩尔的肩膀放松下来,膝盖抖了两下。真没有什么好报告的;我说,报告中将,我要归队了。哪个队的?意大利。

  大卫拽着我就往他们的第一列火车走。吹哨子长官说,意大利在后面。大卫说,反正是打仗,在哪辆车上都得打。西摩尔中将用鼻子笑了两声,也是,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上车吧。吹哨子的长官说,中将,不妥吧?打仗还分什么你我?都是老子的兵。西摩尔中将说,一会儿见了意大利,跟他们说一声。去过英国吗?我说去过。那就是咱们的人;记住,整个世界都是日不落帝国的,这里,西摩尔中将用腰刀点点地,包括这里。

  我就跟着大卫登上了第一列火车。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如玉经常会问我,如果没有那几瓶啤酒,如果没有遇到西摩尔中将,如果没跟大卫混在一块儿,而是回到我该坐的第四列火车,我经历的是否就会是另外一场战争?我的一生是否就会变成别一番样子?不会,我跟她说,除非我战死沙场,一息尚存,我还会去找她;不管多憋屈,我一点都不后悔现在的生活。经历过一场漫长的战争、杀戮和抢劫,我知道生命有多卑微和偶然,所以也知道爱有多珍贵,相守有多不容易。

  开始我真把战争想得太儿戏,我们在嘻嘻哈哈中开赴了战场。我混在英军、美军和奥地利大兵中间,火车司机是个中国人,他知道我们这群荷枪实弹的外国人要干什么,他就磨洋工,一会儿这地方有问题,一会儿那里出了毛病。他的助手甚至一点点把煤给扔掉,把水给放掉;煤和水没了,火车就得停下来。我们就派人坐在煤水车上监视中国司机。路上我们见到了义和团,他们往枕木上浇油然后放火点燃,有的地方枕木已被烧焦,不少地方正冒烟。我们举枪示意,及时把他们赶走。上头传下话,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我们的任务是尽快赶到北京。

  半路上还遇到中国军队营地,清军抱着枪在哨位上睡着了,只有火车经过时才能把他们吵醒。留着八字胡须、胖胖的直隶提督聂士成骑着高头大马,带一干人马,在四千多人的军营中巡视。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在八里台又见到一次聂提督。那天我们转回头攻打天津,联军和清军在八里台决战。那叫一个惨烈,想一下我心都哆嗦。

  八里台前有一座小桥,聂士成骑马立于桥边亲自督战,聂家军无人敢退。旷日持久地激战,我们都快累垮了,不过好在不断有生力军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聂士成没那么好运气,他的人越打越少。但他率部坚守不退,战马换了四匹,他的两条腿也被枪弹击中,根本站不起来。有一块弹片划破聂提督的肚子,肠子流出来,他塞回去,继续鼓舞和指挥士兵作战。后来,我们的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一块弹片从聂提督嘴里打进,从后脑勺飞出来;另一块弹片射穿他前胸,还有一块直接插进了太阳穴。他从马上栽下来,享年六十五岁。

  他是我们的敌人,但必须承认,他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战士。那天战火平息,我们一群敬佩他的人为他脱帽致哀。

  六月十日晚上,大约七点,在落垡车站不远,我们的火车停下来,前面的铁路桥被义和团炸坏了。车上带的一百名中国苦力和修复铁路的材料派上了用场。苦力们干活,我们在铁路边晚餐、露营。吃面包,还有一点咸肉。没有帐篷,我和大卫把防水单子铺在地上,裹上毯子挤在一起躺下。白天热得要死,夜晚冰凉如水。月光照在那一片大野地上,三列长长的火车被各国露营的士兵们围在中间,有人翻身,有人说梦话,有人打嗝放屁,有人迷迷糊糊爬起来,在离睡觉两步远的地方撒起尿,还有人睡不着,睁大眼看周围和夜空,比如我,我看见中国的月亮旁边有很多中国的星星。装载有意大利士兵的第四列火车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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