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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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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这场比赛我很得意,”很多年后他反复对新来的年轻人说,“不是因为我胜了,而是因为整个比赛过程中, 我摇橹的节奏始终没乱。在别人看来可能很慢,但我知道每一橹的力道都饱满绵长,就像一步一个脚印在走路,有种生根般的扎实和安稳。这感觉让我觉得,我其实很快。果然就快。” 所以,现在他对邵星池说:“慢,也可能是快。” “周总,您说得没错,很多事,慢的确可能是快,”邵星池说,“但对货运,快就是快。我可以抽烟吗?” “请便。”周海阔把烟灰缸推到对面,“这我当然明白。我想说的是,咱们凡事都在求快,快怎么就能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指标了呢?或者说,我们是否还有能力变慢为快?” “这是你们文化人考虑的事。” “那你为什么又开始跑船了?” “散伙了啊。朋友打死也不干了。他退出,我一个人根本撑不住,撑也撑不了多久,干脆一拍两散。” “可以干别的嘛。” “干不了。从小就跟船、跟这条河捆一块儿了。说句糙的,周总别见怪,对船,我比对女人的身体还熟悉。” “甘心这么耗下去?” “当然不甘心。权宜之计的事能不做就不做。我在调整想法,就像周总说的,我们是否有能力变慢为快。我肯定没能力让船速变快,但我可以重新考虑,为什么非得跟飞机和火车比速度?我开的是船,我只要在适宜船运的范围内找到最佳货物,在所有路线中找到最佳路线,那不就等于把慢变快了吗?过去我总把水里游的速度跟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比,现在才意识到,它们不是一个东西。一个东西有一个的特点,有局限性的同时也自有它的优势,我要做的不应该是一棍子打死,而是要在正视局限性的前提下,发扬和扩展它的优势。” “所以你要拿回罗盘?” “必须。” “据我所知,从杭州到济宁,一条路就可以走到头,根本不需要罗盘。” 邵星池指指周海阔的脖子,只能看见一根黑色的细绳,绳子下面坠的是什么看不见。“人不是一定得戴挂件的,但我相信周总的挂件肯定不是可有可无。” 店门外有人露了一下脑袋又缩回去,周海阔没看清是谁。邵星池见周海阔朝门外看,他也扭过头去看,门外空空荡荡。风吹运河水的连绵细碎之声涌进客栈。在这个久经风吹日晒面目黧黑的小伙子面前,周海阔发现自己一点没占到便宜,他说得对,他的挂件一年四季都不离身。周家的后代每人都有一个或金或银或玉的挂件,吊坠是各种材质打磨成的一本极小的书,书上刻的是同一个意大利文单词:语言。什么字体不管,但必定是“语言”。据说是先祖立下的规矩。他们家也的确是意大利语世家,即使没有从事跟意大利和意大利语相关的职业,基本上也都会说意大利语。他的“语言”是一块先秦的古玉做的。 这块玉之于他,相当于罗盘之于跑船的邵星池,但是周海阔还是舍不得这个罗盘。镇店之宝,缺了它,小博物馆客栈济宁店将大打折扣。据传,民宿业准备举办一次“最民宿”评选,罗盘在,该店很有希望冲击“最具特色奖”。 “罗盘对于你的重要性我能理解,但是,”周海阔说,为难地捏起了下巴,“我们客栈有个规定,收购来的物件一旦反悔,须双倍价格方可索回。” “当初没说有这一条啊。”邵星池说。 程诺在一边瞬间会意,替老板解释:“没想到你会反悔嘛。当初你可是恨不能马上就脱手的。” 这倒是实情,邵星池抵赖不了。他捏着右边的耳垂一下下拽,从小大人就说他耳垂大有福。拽一下一万,拽五下就是五万。不是个小数目,但他定下来了。邵星池猛地一拍膝盖,“那好,五万就五万。定了?” 程诺看看周海阔。周海阔痛苦地闭上眼,点点头。他不缺这五万,但已经出口了。他应该说三倍、四倍乃至五倍的价才有资格反悔。 邵星池的电话又响起来。他对着电话说:“吴老板,不拿了,这就回。” 周海阔一激灵,但他提醒自己沉住气。 程诺说:“邵先生,你是说,不拿了?” “对,钱不够,”邵星池站起来,把用旧的皮包斜挎到身上,“下次钱凑齐了再过来。反正都说好了。你们还信不过我?” 周海阔觉得肠子都因为这句话骤然打了个结。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我自己啊。邵星池出客栈时,他都没能站起来,只坐着跟他挥了挥手。等邵星池消失在门外,他嘭一声把自己放倒在沙发椅背上,用意大利语骂了句脏话。 门外走进来一个黑瘦老人,头发花白,只有被河风吹了一辈子才能长出那样一张脸,皮肤不干,但皱纹走的都是风的路子。腰有点弓,因为风湿病,走路都不是特别利索;他攥着人造革皮包带子的指关节粗大,稍稍肿起和扭曲,周海阔这个外行打眼也可以确诊他有严重的风湿病。刚才闪一下脑袋的就是他。 “我是刚才那个邵星池的父亲,”老人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我叫邵秉义,这是身份证。我儿子赎回罗盘缺多少钱,我给补上。” 周海阔站起来,把外套脱掉。竟然穿着西装跟邵星池谈了这么久,怪不得觉得有点热,而现在,邵星池的父亲突然出现,他觉得后背上瞬间出了一层汗。程诺接住老板的外套,对老人说:“大爷,不是赎回。咱们不开当铺。” “对不起,是买回来。”老人很谦卑。 周海阔请老人坐下,邵秉义坚持站着,不用说几句话,站着就行。周海阔提醒他,站久了容易加重风湿病,邵秉义才坐下。“看来老板是懂运河的人,一眼看出了我的风湿病。谢谢。”邵秉义说,“那老板一定也明白,我儿子为什么要把罗盘买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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