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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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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周海阔对邵星池说,“天大的事也不会被一杯茶耽误掉。咱们边喝边说。” 邵星池果然安稳下来不少,端起茶杯在手掌心里转了几圈,“周总说的是。套周总的这句话,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作为赎回罗盘的借口。我很清楚。但周总如果有兴趣和耐心,我还是想把赎回的理由简单地说一下。” “好,愿闻其详。边喝边说。” “两个理由:一是,周总知道,这是家传的宝贝;第二个,我又开始跑船了,跑船的人离不了这东西。” “继续。” 邵星池也不客气,事情赶到这儿了。卖掉罗盘他也是迫不得已,合伙经营一个船舶修理厂,干了半截朋友要撤了。当初跑船的时候,觉得修船的大师傅牛大发了,就是个检修的工人,也看心情做事,心情好了给你多检一会儿,心情不好三两下完事。你要把他伺候得不到位,让他不高兴了,那就等着钱吃亏,该换的零件当然得换,不该换的也让你换,你还不敢不换,船停半路上损失更大;停下来不动还是好的,万一停下来继续动,不往前跑往下沉怎么办?朋友踌躇满志。 但真干上了,发现不对,没几艘船需要检和修,在运河上都突突突跑得欢实着呢。十天半个月铺子里一个人魂都没有,过去在船上,整天被汽油味和柴油味熏得要死,现在想闻个油味都得自己把油桶打开。跑船时夜以继日地盯着操作台,撒泡尿都快得像做贼,就想着老子哪一天到岸上,一天跷着腿喝他二十四小时的茶,困了就睡,醒了就喝;现在的确可以二十四小时跷脚喝茶了,问题是,一个个二十四小时喝下来,越喝越慌:这一天天净喝茶了,吃啥呀? 朋友照开业半年来的业务量,给修理厂算了一笔账,再高调地乘了一个系数,得出经营的未来。一番复杂的运算之后,结果让自己心都凉了。邵星池比合伙人乐观,他极尽运河水运式微的渲染,不断地给朋友打强心针。朋友又挺了三个月,撑不下去了,他又算了一笔账,然后把大数据拿给邵星池看。接下来一年里,如果不发生意外,比如运河水突然变质致使各种航船机器损毁,或者外星人紧急发起对运河船只的攻击,那么,他们将会因为业务惨淡导致资产缩水二分之一,这种缩水还不包括设备的折旧和损耗,把这些全算在内,他们的资产能剩下三分之一就烧高香了。账就这么个账,合伙人把单子推到邵星池面前。 “通常,一件事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好,”邵星池说,“也一定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坏。” “要不‘通常’呢?” “老兄有何高见?” “撤。” “咱们俩的身家可都在这里啊。”邵星池在厂房里走来走去,把每一种机器都摸了一遍。 “现在撤只是丢了身,再耗下去,可能连家都没了。” 邵星池回到合伙人对面坐下, “回去干吗?继续跑船?” 鼻尖处钻心地痒,仿佛有个小虫子在里面爬,他用指甲用力掐了一把,想把虫子像粉刺一样给挤出来。“河上的船越来越少,河运早就成了夕阳产业。” “河运都成了夕阳产业,”合伙人说,“修船不更是已经落山了?那咱们更没必要干下去了。”合伙人突然大笑。笑得捶起了桌子,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喝的茶杯给震翻了,普洱洒了一地。邵星池忘了摸过机器满手的机油,弄出了一个黑鼻头。可就算是个黑鼻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啊。他就看着合伙的朋友笑。足足一根烟的工夫,合伙人才停下来,笑出了满眼的泪。合伙人擦掉眼泪,鼻音浓重地说,“兄弟,我也舍不得。这也是我头一次独立创业。不是咱俩不努力,但还是干成了这样。”他有点伤感,现在流出了悲伤的眼泪。 刚刚还恼火的邵星池也伤感起来,用沾满机油的手拍拍桌面上合伙人的手。“谁让咱们生晚了呢。” 河运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运河的黄金时代也结束了。 “你的判断标准就是慢?”周海阔给邵星池续上茶水。 “一个慢还不够么?” “快慢就是个心态。”周海阔说,“我喜欢慢。有时候慢未必就是慢,可能是快,只是我们没看出来。就像旧有时候并不是旧,而是更新。比如这个罗盘,放在这个新客栈里,它没有让客栈变旧,反倒让客栈更新。就因为这些老物件,咱们的这家小博物馆才在业界享有了盛誉。” 周海阔是实话实说。因为济宁店有价值的收藏,这家小博物馆已然是民宿界的明星,客人自不必说,全国各地的专业人士也经常来这家店观摩学习。旧正是该店最具价值的新。 他喜欢慢也是事实。每年新人入职,他都会讲一个船和自行车的故事。 小时候他生活在河边,祖父避世的水乡小镇。交通主要靠船,每家屋后都有一个小码头,解开缆绳,跳上船,他可以把船摇到任何有水的地方。他十岁,端午节那天有点阴。他准确地记住这个日子,因为那天有个日本画家来镇上写生,整个上午都坐在他家的小码头上。中午母亲煮好了粽子,让他送了三个给日本画家。画家一个劲儿对他鞠躬表示感谢,惊慌失措之下他也不停地鞠躬回礼,头都快点晕了,想起来还可以转身跑掉。很多年后,他看到一本名叫《中国的运河》的画册,才知道那画家叫安野光雅,享誉世界的绘本大师,曾获过“国际安徒生奖”的插画奖。在安野光雅的水彩画里,他还找到了他家的船和虎头的自行车。 在那个前现代的水乡小镇,自行车是个稀罕物,不是买不起,是用不上。尽管不实用,但作为最重要的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之一,自行车依然备受瞩目。同桌虎头家有一辆,每天向他嘚瑟自行车跑起来有多快。他终于听烦了,说: “你们家自行车会飞吗?” “就算不会飞,”虎头眉毛直往上挑,“跟你家的船比起来,那两个轱辘也是风火轮。不信比比。” 比就比。周海阔把父亲买回来的电子表戴上,一有空就在河道里训练,看从他家码头摇到状元桥最快需要多久。端午节是他和虎头擂台赛的日子。上午他的船在码头,虎头的自行车停在河边的石板路上。它们被安野光雅勾勒进画里。他给安野光雅送了三个粽子,自己吃了五个;为了下午的比赛,他必须吃饱。结果他赢了。自行车当然跑得更快,但虎头骑到秀才桥和进士桥两座桥前都得下车,踩着石阶把车子搬到桥上,再搬下桥,这得花费不少时间。如果一路顺利,虎头也能赢,可惜快到状元桥时,前轮突然嵌进石板之间四指宽的缝隙里,行驶戛然而止,虎头从车上飞出去,一头钻进运河里。他想把虎头捞上船,虎头不让,坚持游上岸继续比。等虎头爬上岸,周海阔已经从容地把船摇到了状元桥下。跟着一路看热闹的小伙伴嗷嗷地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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