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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一个偷偷画油画的朋友,正在偷偷地画人体,确切地说,画女人的裸体。这个年轻的画家朋友尚无女朋友,就算有,女朋友也未必答应脱光了让他盯着看。那个时代,这件事得进了洞房以后才行。他只能照着书上画别人的,对着镜子画自己的,很快他对有限的临摹资源厌倦了。有人给他介绍了另外一个偷偷画油画的朋友,是个女画家。两人资源短缺的异性画家决定相互画对方。不是面对面画,而是对着照片画。这就需要拍下对方的裸体,以艺术的名义,艺术地拍。他们提前设计好各种“艺术”的姿势,然后邀请到孙立心。只有他才能拍出他们想要的效果。孙立心也颇为踌躇了一阵,拍男人的身体他不怕,拍女人,有点怵。但他想拍,对一个摄影艺术家来说,这叫“创作”。他需要创作。为了相互都不给对方惹麻烦,他们达成共识,拍照时两个人都戴上一副印着五角星的面具。毋庸置疑,这是社会主义的艺术。

  女画家没事,男体就是男人脱光了被画出来而已。男画家画女体,不行,大家把这个过程想象得极其复杂:女人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光着身子被画呢,显然是强行扒光了人家的衣服,这涉嫌暴力;接下来,如此丰腴美好,摆出这么诱惑的姿势,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该黑的黑,该白的白,完全是打着艺术旗号的色情,起码是包括(但不限于)色情。总而言之,画女人裸体,乃是地地道道的流氓行为;给裸体女人戴上印有五角星的面具,又是什么意思?表达政治上的不满还是某种隐喻?

  男画家被抓了。顺藤摸瓜,孙立心也被揪出来。他的罪名甚至更大,男画家只是照着照片画,他是亲自对着一具活生生的女人裸体拍,显然他更流氓。两个人以流氓罪被判入狱,有期徒刑五年。“上海58-2”相机也被当成罪证没收。了解内情者,知道他们因艺术而成为流氓犯,不知道的,完全把他们当成流氓看了。

  这个罪名把孙立心一辈子都搭了进去。待满五年出来,孙立心像个小老头,头发都白了。断断续续做了些零工,不再拍照,没娶妻,也娶不到。杀人犯有人嫁,流氓犯没有,老太太见了他都躲着走。孙立心孤身终老,一个人待在小屋里,写写画画,很多年后,孙宴临念了高中,他方缓过劲儿来。他开始辅导孙宴临画画。家里人才知道他在琢磨郎静山的作品,还写了两本跟郎静山有关系的书。事实上,很多年里也没几个人真正关心他在做什么。

  孙宴临的第一部相机,就是小祖父用两本书的稿费给她买的。孙宴临独身至今,也是受了小祖父的影响。既然一个人被理解起来如此之难,那么独自生活也挺好。做饭都省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在厨房里做饭,我站在门边随时待命,因为她不知道多了一个男人,饭菜的量分别要加多少。她讲我听,天就黑了。看在我是个乖学生的份儿上,她决定今晚亲自下厨。她做淮扬风味,三菜一汤。不能说味道有多好,但吃着贴心。你可以满世界乱窜,但胃是有祖籍的,找对了地方,它就会及时地告诉你。

  比饭菜更贴心的是人。女人在厨房里时最美,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认为此观点涉嫌性别歧视,很男权。我说你高估男人了,赞美一个厨房里的女人,男人不走脑,只走心,理智是使不上劲儿的。我没告诉她“美”的细节,因为关乎性感,说出来要讨打。家常氛围的性感,还有身体的性感:她穿宽松的家居服,围裙在腰间束了一道,一个大大咧咧的曲线就出来了;弯腰时,家居裤里的臀形半隐半现,而我站在她侧后方,围裙裹紧的上身胸部蓬勃而出;看料子,我想那家居服的手感一定很好。她转过脸,一绺头发垂到眼前,蓬松的头发有点乱。我身体里有个地方狠狠地疼了一下。

  “发什么傻?”她问,“要辣椒么?”

  “看你啊。”我说,“要。”

  “去!”她白我一眼,“收拾饭桌。”

  我把饭桌搬到画室中央,周围环绕着她尺寸不一的各种画。如果在屋梁上俯拍,大概能拍出一个孤岛的效果:那张小小的饭桌,连同我们两个人,如同被艺术围困的一个孤岛。她说,一个人吃饭,饭桌从来都是贴住画室一角,要不太空旷。她想用的词也许是“孤独”。我说,那是她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多空旷都镇得住。她端着碗直直地看我。

  我放下筷子,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她的脸。她的眼圈慢慢红了,两颗泪越聚越大,然后埋下头吃饭,筷子把饭碗磕得当当响。

  “吃饭,”她说。

  碗筷放下之前没再理我。

  孙宴临对摄影有了兴趣完全是个偶然。跟先祖孙过程传下来的那部相机没任何关系,她懂事时,空壳相机也早已经不知所踪。跟小祖父玩过摄影也没关系,孙立心从牢里出来,“相机”“摄影”作为孙家的敏感词已经五年,早就被成功地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过滤掉了。

  初中一年级,她到同学家玩。同学炫耀亲戚从日本给他们带来的佳能相机。EOS 700型,一款面向业余摄影者的自动对焦35毫米单镜头反光照相机,作为EOS 850型更新换代的机型,该款机器设有焦点预测功能和多种曝光模式。她只是想摸一下。同学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只许看,弄坏了赔不起。她是个好学生,成绩好到老师和同学极少拒绝她的要求。她觉得很没面子,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谁稀罕!我家邻居就是郎静山,摄影大师。

  1949年郎静山去了台湾,很多年里大陆业界对他都知之甚少,在这个小城,绝大多数人更是闻所未闻。就算都天庙街的街坊,你说摄影大师,他们也很难立刻把他跟家门口那个空寂破旧的院落对上号。小同学们笑她瞎说,咱们这地方哪有什么摄影大师。孙宴临只是嘴硬:当然有,还是邻居,但更具说服力的信息一条列举不出来。她说天不早了,先回家吃晚饭,明天再给你们普及。

  回到家,父母也语焉不详。正好母亲煮熟饺子,让父亲端一碗给小祖父。父亲出了门把饺子交给孙宴临,在她耳边说,送去,问小爷爷。在孙立心的小屋里,孙宴临看到一摞手稿;六年后这摞手稿在一家偏远的出版社出版,书名《夜静春山空:郎静山和他的艺术世界》。那部书稿,文字问题不大,间或小祖父做点解释,孙宴临囫囵囵也看得下来;图片资料麻烦,孙立心隔三差五跑各家图书馆,郎静山的摄影作品他只能用铅笔临摹下来,经常一张照片要画一天,饶是如此精心,效果也往往不尽如人意;更兼若干图片资料可画性极弱,孙立心只好转着圈用文字解释,看得孙宴临脑袋一圈比一圈大。

  收获倒也立竿见影。几十页手稿和几幅临摹图片看下来,不仅唬住了同学,还被同学们目为了专家。“专家”的虚荣逼她沉下心读完了小祖父的全部手稿。一本书看下来,她觉得自己跟摄影有了隐秘的关系。她跟小祖父说:

  “我也要学拍照。”

  “那玩意儿害人,”孙立心说。他的后半生一直很瘦,大夏天穿衬衫也要把扣子扣到顶。吸了三口烟后他又接了下半句,“太贵。要喜欢,就从画画开始吧。”

  “这么简单?”晚饭后坐下来喝茶,我问她。

  “那得多复杂?”

  “一辈子的志业,总要隆重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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