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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你们女人真难伺候。不会说话的你们说咱们像个哑巴,会说的,又嫌油腔滑调。没个正好。”

  “我还真没冤枉你,祖籍这里也不耽误你是个京油子。你爸是这里的,还是你爷爷是这里的?”

  “我爸和我爷爷都是这里的。”

  “我就说你这人没句实话。昨天还说专程拜访,原来是寻根,顺便找个人。”

  “真冤枉我了。我算半个孝子吧,早答应我爹来给祖先们上个坟,但这次绝对是起意找孙老师,顺带了却点家事。但看眼下的态势,两件事都要黄。”我把来淮四天来分别干了啥,一一向孙宴临交代。我把右手举起来,还有那礼物,我的堂伯谢仰止啊,莫名其妙,到底哪里得罪他老人家了呢。

  “深刻地同情你,”孙宴临说,举起鲜榨玉米汁跟我碰杯。“鉴于头一件事肯定要黄,我建议你明天再去给谢老师唱一段,兴许还能办成一件。小时候我听他唱过《皮秀英四告》。”

  “我看悬。某人都一桌吃饭了,饭碗没放下就不认人;我堂伯第三句话没听完就掉头走了,显然这事更难办。”

  “咱们能说点别的不?我们家也是外来户。”

  “哪来的?”

  “高邮。我高祖父,跑船的,顺着运河到了这里。一百多年了。那时候这一块还叫清江浦。”

  “高邮好地方啊。”

  “好地方多呢。听说高祖父决意迁过来,是为了他哥哥。问题是他哥哥当时已经死了。他也知道哥哥过世,还是举家迁徙,要在哥哥葬身的地方扎下根。爷爷奶奶他们又说,我高祖父老家在山东梁山,我都被弄晕了。有点乱。”

  “三代以上都是一笔糊涂账。我爷爷说,我高祖父会四门外语,袁世凯花了大价钱要他的人头。那得是多伟光正的大人物,可我在相关的史书里就没见着老祖宗的名字。听着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终于有件事让我们说到一块儿去了,直说到“淮扬府”的客人只剩下我们最后一桌。孙宴临答应我送她回工作室,不是因为夜路黑,而是走路的时候可以继续聊。

  她的高祖也是个传奇。师出“弹腿教门”,一身好武艺,赤手空拳十个八个壮汉根本近不了身,据说当年护送过重要人物沿运河去了北京。那重要人物姓甚名谁,孙宴临的祖父祖母也说不明白,但他们把过程叙述得跌宕起伏:你高祖孙过程,这一路追河盗、抗官兵、阻击义和团,还跟数不清的歹人大战过千百回合,无有败绩。孙宴临从小就听高祖的故事,觉得老爷子不该叫孙过程,应该叫孙悟空,只有齐天大圣才有这般能耐。先祖孙过程在清江浦一度开馆授徒,现在运河边上精通拳脚的,往上追三五代,师父多半出自“孙家武馆”。

  吊诡的是,孙家后世子孙里,没见谁继承了先祖过程公的武学传统。反正孙宴临没听过三代以前的祖上哪个身手过人,也没见过祖父那代至今,家族中有谁身体里流淌过彪悍的血。反倒是文艺细胞一个赛一个发达。当然,成也文艺败也文艺。她的小祖父,她祖父的弟弟,就像孙宴临一样,也搞摄影;也因为搞摄影,拍了一些裸体艺术照,年纪轻轻就被打成流氓犯,送进了监狱。

  “你学艺术,跟你的这个小爷爷有关?”我问孙宴临。

  孙宴临在路灯下站住,想了想,没关系。正是因为小爷爷有此遭遇,家里人才不让她学摄影,她的专业变成了油画。

  “那你为什么学画画?”

  “不让我学摄影啊,只好改画画了。”

  “为什么想学摄影?”

  “喜欢呗。”

  “我是说,一个中学生,怎么会把摄影当作自己的志业呢?这专业,那时候应该还是比较偏门的吧。就因为出门右拐,两百米远就是郎静山故居?”

  “五分之三来自郎先生。”

  “五分之二呢?”

  到了她的工作室门前,黑魆魆的一间大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说吧。”孙宴临说,从包里掏出钥匙,“晚饭吃得很好,也谢谢送我回来。大晚上的,我就不请你进来了。再见。”

  “明天可以去听你的课吧?”

  “没什么好听的,都是瞎讲。”

  “孙老师谦虚。人请不到,总得学到点知识,要不白来了。”

  “那好吧。晚安。”门打开,灯亮,咣一声又关上。我站在门前掏出一根烟,刚想点上,门又打开,半米宽的光亮像伤口一样卧倒在我脚下。孙宴临从门后伸出头来,说:“往西走五分钟就是大路,那里好打车。再见。”脑袋缩回去,门又关上了。这次没那么响。

  回到酒店,时间还不算太晚,以我爹多年养成的夜猫子生活习惯,这会儿接个电话问题不大。我问父亲,您这堂哥到底搞的哪一出?我一个晚辈,拎着礼物,热脸撞上了个冷屁股。父亲说,你仰止伯伯想多了,这些年还没放下。他以为当年推荐上大学,我抢了他的名额,天地良心,你爸真不是这样的人。你爷爷也不是。“革委会”征求学校意见,决定推荐我,名字错写成“谢仰止”了,等改过来,小道消息已经出了门。你仰止伯伯听了风,认为你爷爷做了手脚,窃取了他的前程。那阵子你爷爷对这事确实非常上心,他希望我能跟你高祖父一样,有机会到北京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但你爷爷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子,你爸拿“谢”字跟你保证。你爷爷什么人,望和你是清楚的,你的名字是你爷爷取的。我跟你妈生了你后,你爷爷奶奶就一直待在北京生活,为什么?你爷爷是个好人,知道仰止哥放下不,干脆避开,抬头不见低头见,省得相互不舒服。我也极少回去,原因大概也如此。解释不清的,就不必上赶子非弄明白。我想你仰止伯伯都退休的人了,天大的事也该放下了,没想到还存着心事。这事在他心里该磨出茧了。我插了一句,我说爸,是结石。嗯,是结石,父亲说。老了,不想动了,要不真想回去亲自跟你仰止伯伯再谈一谈。不过谈了又有什么用呢,一晃都快七十了,要再吵起来,那真是一辈子的丑闻。

  “爸,您就别发挥了,长途电话费齁贵的。哪些规定动作我必须做,您就下个指示。别的我酌情处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父亲的指示如下: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堂伯难堪,更不能惹他生气。能说得清就说,说不清照单全收,都认了也不丢人,还有几年活头?扬长避短,奔着高兴的事儿去。实在问不到老祖宗的墓地,就找运河边没人的地方,多烧几刀纸;烧多了,总有几缕烟能飘到祖宗那里,烟就是钱;给仰淳叔叔也烧两刀;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祷告几声,就说不孝子孙谢仰山一直想着他们,给列祖列祖磕头了;如果堂伯和堂叔谁家困难,三千五千地支援点,回头找他报销。

  我说好,都记下了。“跳广场舞时候别太过分啊,照顾一下我妈的感受。”

  “放心儿子,”父亲说,“你爹也就跳跳舞了。早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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