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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谢平遥翻译得有点艰难,这人说话完全不在道上。谢平遥的意思是,就这样吧,该走了,让他继续睡觉。小波罗还是不死心,问:“教堂里的神父是哪里人?”

  “外国人。”老头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说,是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还是意大利人,或者其他国家人?”

  “外国人啊。”老头哈欠打了一半停下,非常严肃地纠正他们。在他看来,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是中国,另一个是外国。

  小波罗知道不会再问出名堂了,摊开手同意离开。他还是感谢了一下。

  返回的路上有说不出名字的虫子在叫。小波罗对着虫子叫的方向连甩了三鞭子。他的鞭子甩得很好,声音流畅,能响出两里地。当然鞭子也好。收了鞭子,三个人继续沉默地走了一段,小波罗突然问谢平遥:“一个中国人逃难,会投奔一个外国人吗?”

  谢平遥觉得这问题有点怪,问大徒弟:“你会吗?”

  “我?”大徒弟指指自己,他已经习惯了游离在小波罗和谢平遥两人对话之外。大晚上能看见的东西不多,需要问他的事更少,而回去的河堤一路笔直。“我会么?要是中国人都不收留我,外国人会要我?”

  小波罗又问:“那在你们中国,一个外国人逃难,会投奔另一个外国人吗?”

  谢平遥隐约感到了两个问题之间存在着某种逻辑关系,但他说不清楚。他转而又问大徒弟:“如果你是外国人,逃难时,你会投奔别的外国人么?”

  “我都得逃难了,别的外国人肯定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大徒弟又觉得未必妥,补充说,“不过也不一定。”

  “那你呢?”小波罗问谢平遥。

  “先找朋友落一下脚,再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待着。”

  小波罗揪着胡子点点头,“嗯,也有道理。”拐杖击打小路发出闷闷的声音。下露水了。背后的村庄里又传来几声狗咬。谢平遥回头看,村庄彻底黑下来,所有人都躺下了。

  桅杆上挂一盏气死风灯,提醒后面的船只别撞上来。邵常来睡着了。二徒弟也睡着了。船主坐在船尾抽烟,烟锅每亮一下,照见他睁大的眼。他在看来时的方向。视野所及处暂时没有夜航船。运河上百无禁忌。尽管如此,他还是提醒自己慎重。跟先前一样,他排了夜间值班的顺序:前半夜可能有船经过,他自己守着;后半夜没什么事,两个徒弟守。主要是大徒弟,二徒弟更年轻,觉多,可以多睡一会儿。船上一共四间卧仓,船主和小徒弟合住一间,邵常来和大徒弟合住另一间,小波罗和谢平遥一人一间。小波罗和谢平遥隔壁,半夜里有事,敲一下薄薄的木板墙壁,谢平遥就能听见。小波罗的呼噜声,谢平遥也听得清楚。

  洗漱之后,谢平遥坐在窄小的床上看龚定庵的《己亥杂诗》,灯火如豆,他得凑到油灯前看。定庵先生在一首诗里写:“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此诗乃定盦先生自况:少年时期舞剑吹箫样样来得,如今全都干不了了。现在乘船南归故里,情绪苍凉,万千哀乐,一起奔至而来,实在是没料到啊。悲凉黯淡又夹杂了挫败之伤痛的中年心境跃然而出,看得谢平遥不由得心也沉下去。定盦先生自况而况人,说的不也正是在船上的他么。区别只在,龚自珍彼时南归,而他北上;南归是故里,北上却是无所知之地。这么一想,谢平遥竟也有了一点绝望触底之后反弹的振奋。

  隔壁小波罗拖动一下桌子,船摇晃的幅度大了一点,他开始写日记。小波罗每天晚上写,有时候白天也写。他的意大利文写起来弯弯绕绕,尤其用他的闪亮的派克笔写。在二徒弟看来,这场面有着某种神奇的仪式感,他经常倚着卧舱的墙,远远地看小波罗在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写。一旦被发现,他就腼腆一笑,闪身逃了。现在小波罗开始了例行的记事。

  他有很多事要记,他也有很多话要说。

  午饭后脑子变慢,看一行字要花三四倍时间,更糟的是看着看着忘了看到哪一列了,谢平遥脑袋里就有了船行水上晃晃悠悠的感觉。太阳也好,河面上浮光跃金,穿过窗棂进到卧舱的阳光也闪闪烁烁,他在想要不要闭上眼。等他睁开眼,才知道已经闭了很久;书掉在床下,穿过窗户的阳光也移到了另外一边。邵常来来敲他的门,指着窗外,小波罗在找他。

  船已经停下。岸上一片金黄的花海,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放肆得如同油彩泼了一地。小波罗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正撅着屁股趴在相机前拍照,嘴里嗷嗷地喊。他等不及船靠岸,先卷起裤腿涉水进到了油菜地里。邵常来也不知道找谢平遥干什么,除了“密斯特谢”他听得明白,小波罗的话是鸟语和天书。谢平遥站到船尾,还是得脱掉鞋袜。船停的不是个合适地方,离岸有点远,踏板的长度不够。二徒弟解释,这一段岸边水浅,船只能靠到这个位置了。河水漫过膝盖,谢平遥后背一紧,立马从午后的残困里清醒过来。

  沿途也见过星星点点的油菜花,但如此洪水一般的巨大规模,头一次见。可能之前也曾有路过,但因为绝大部分河堤都高出地面很多,挡住了野地,坐在船上想看也看不到。小波罗大呼小叫地说,震撼,震撼。这让他想起在故乡维罗纳,想起他和父亲从维罗纳到威尼斯来回的路上,看到过的那些油菜花。那时候觉得那一片片油菜花地真是辽阔啊,跟眼前的这片花海比,就是维罗纳见到了北京城。北京城他尚未到达,但从道听途说和各种纸上描述中,他相信这座伟大的城市与维罗纳的关系,就是眼前这片油菜地跟故乡油菜地的关系。他曾在故乡的油菜地里打过滚。他吸着鼻子说,真香,

  跟乡愁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让谢平遥起床,是想给他拍几张照片;也想让他跟同船的其他人说,跟所有愿意停下来的过路船只说,他想给他们拍一些照片,拍他和中国人一起在运河边油菜花地里的照片,洗出来,寄给远在意大利的父母。

  这片花地实在太诱人,谢平遥跟他们四个人一说,除了老夏,另外三个心都痒痒。老夏说,担心锚放得不牢,得留下来守船;年纪也大了,一个老头往花地里跑,怎么想都觉得不正经。但他又补了一句,让年轻人很开心,他说:“二十年前,在一个船闸前等候过闸,等了四天。闲着上岸溜达,第一个女人就是在船闸附近的油菜花丛里睡下的。嘿嘿。”

  小波罗挑着眉毛问:“那你一共睡过几个女人?”

  老夏说:“没几个。”

  “没几个是几个?”

  “就是没几个嘛。”

  大徒弟和二徒弟竖起耳朵想挖出点硬货,奈何师父就是不松口。最后大徒弟和二徒弟叽咕了几句,二徒弟怯怯地开腔了:

  “师父,是邵伯闸吗?”

  这一次师父没拉下脸,师父说:“拍你的照相,小心那玩意儿把你的魂给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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