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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间众叛亲离,短袖汗衫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还是忍了。跑船,相当程度上是靠天吃饭,谁也说不好在下一个漩涡之前会遇上什么,所以,心落下来最重要,悬着早晚出事。货船侧到左后方,很快就和他们齐头并进。短袖衫还站在甲板上,对着小波罗竖起小拇指。小波罗对他举举茶壶,“短头发的妹妹也可以啊。”他完全不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喝洋墨水的,”短袖汗衫喊,“你给老子译译,这鬼子他放了什么屁。”

  谢平遥知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那就让他下吧。这一次挑衅,他也有份儿,午后他不姐姐妹妹地译,可能就没这一出。于是他说:“迪马克先生邀请你喝茶。”

  “咱们好好的茶,给他喝糟蹋了!”短袖汗衫的声音被风吹走了大半。风把他们的船也往前送了一大截。

  他们远远地领先。

  老夏让二徒弟降了帆,减速。太阳落尽。黄昏从大地上升起之前,先从水里泛上来,半条运河开始变成混浊的暗黑。二徒弟不懂为什么要慢下来,照理此刻该加班加点往前跑,才能赶在万家灯火熄灭之前,停靠进下一个市镇码头。

  “让他们走。”师父确认过补给没问题,蹲到船尾抽了一袋旱烟。吐出烟雾时慢悠悠地说,“不要在天黑之前与人为敌。”

  “咱没惹他们呀。”

  “你在,就是惹了。”

  二徒弟听得稀里糊涂。“师父,您说看见白鹭会有好事,咱们水上真有这规矩?”

  “信,它就有;不信,就没有。”

  二徒弟抓耳挠腮了。

  老夏抽完烟,对着船帮磕掉烟灰,站起来,对着大徒弟喊:“一看见人家就停下,就地夜宿。”

  “师父,您是说停在人家那里?”

  “猪脑子!看见人家就停!”

  露宿荒野,小波罗没任何意见,来到中国他还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星星。因为不赶着去码头,他们泊下船就开始做晚饭。小波罗、谢平遥和邵常来单开伙,先做,也就先吃。老夏师徒三人另起灶。全吃好了,小波罗提议到河堤上走走。这一顿邵常来做了个小炒肉,辣椒足肉更香,下饭,小波罗吃多了。老夏是个谨慎人,他决定半道上过夜就为了两个字:安全。短袖汗衫不像个善茬,惹不起躲得起;错过今夜,这辈子你想见他也未必见得着。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跟谢平遥解释,这里停下也好,附近有个教堂,没事可以去看看,没准迪马克先生能见到老乡。

  最近两年这条线跑得少,过去和大徒弟经过这里,经常看见教堂门前一群人在嗯嗯啊啊地说唱。他把所有外国人都当成小波罗的老乡。老夏的谨慎还在于,他让邵常来留在船上,派大徒弟陪着小波罗和谢平遥上岸。我的人给你们保驾,可随意驱遣,也算留个人质。你们也有人留守船上,他会知道我们没有对行李等物动过手脚;此外大可放心,我们也不会把你们给扔掉。在以后数日的岸上活动中,这也成了固定的模式,不过是陪同的人由大徒弟换成二徒弟。二徒弟小,坐不住,也给他放放风。

  那一晚,他们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上岸,头顶一天繁星。听说有座教堂,小波罗劲头更大。他拄着拐杖,腰带上别了哥萨克马鞭,说是防野狗。

  四野漆黑,借着天上和运河里的星光,方能辨出河堤上一条弯曲的小路。多少年里无数双脚,在大地上终于踩出这一条长不出草的几脚宽的路。枯死的草,新发的草,在夜里都是

  黑的,只有道路明亮。大徒弟走在前头,小波罗次之,谢平遥断后。他们朝着远处囫囵的房屋的黑影子走。房屋分散的村庄里,零星有几处昏黄的光,更显得房屋和生活的低矮。大徒弟说,如果没记错,教堂就在村庄后面。他重复了师父的叮嘱,看看教堂就行了,能不进村就别进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望山跑死马,夜晚看着灯光走也能累死人。总觉得近在眼前,走了一身汗还没到。后来听见几声梦幻般的狗咬,小波罗把鞭子握在手里,但连一条黄鼠狼都没有从他们眼前跑过。村庄和夜晚的河流一样安静。靠近村庄的那一段河堤矮了下去,走的人多,越踩越低。码头也简陋,就是在河边裁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空间,像他们这样的大船,也就够停靠一艘。贴着岸并排插了几十根木桩。码头上的台阶也是木头做的。如果三个人的眼神足够好,能看出那些是杨木,因为在水里浸久了,正腐烂变黑。

  小波罗下到码头上跺了一下脚,差点把木台阶踩塌了。他们从河堤绕到村庄后面,在黑暗里看到一间更黑暗的细脚伶仃的房子。大徒弟往高处指,小波罗和谢平遥才发现屋顶上还竖着一个更加细弱的十字架,因为某一天风大,十字架被吹歪到教堂屋脊的右侧。

  教堂黑灯瞎火,门紧闭。荒草长进了门槛里面。小波罗兴冲冲要去敲门,谢平遥建议让大徒弟来。大徒弟行走江湖早有了经验,敲三下,停一停,添了点力再敲三下,又停一停。第三个三下敲完,有人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没好气地喊:

  “哪个倒头鬼?这屋子已经被老子占了!”

  大徒弟又敲了三下,趿拉着鞋走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谁啊?”用的是方言,门牙处走风。“还让不让人活了!”

  门打开的吱吱扭扭声也不爽利,门窝受潮了。果然,里面的人骂骂咧咧打开门,浓重潮湿的霉味像根棍子砸过来,噎得他们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老人眼神不好,披着衣服,凑到三人脸上来看他们。就这样也没看清,至少没看出小波罗是个外国人,要不他也不会说,别仗着你们人多势众,爷仨都上我也不怕。他把长胡子的小波罗当成了另外两人的爹。

  “您是神父?”谢平遥代小波罗问。

  “我不是神父,”老头说,嘿嘿一笑,张开嘴,一个乌黑的大洞。“我是师傅,修鞋的。十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呢?”

  “你们也无家可归?那我跟你们一样。”

  “您知道神父去哪儿了?”

  “不知道,半年前我到这里就没见着,当时我推开门就进来了。早不知道躲哪儿去啦。”

  “为什么躲?”小波罗问。

  “原来你爹是个外国人,嘿嘿!”老头点着谢平遥的鼻子,黑暗中也能看见他暧昧的表情。“听说北边的人成群结队要来,杀!”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你爹那会儿要在,也得跑路。”

  谢平遥翻译时把“你爹”给省了,这个亏不能吃。“北边的人来了么?”

  “没看见。”老头雄伟地抖了抖身子,把要滑下去的衣服重新披好,打了个哈欠。“那时候我还住在二十里外的尼姑庵里。”

  “我是说,您在尼姑庵里看见北边来人了没有?”

  “庵里早没了香火,最后一个尼姑也还俗啦。南边的人都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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