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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为什么不敲门呢?”

  印大搔头,“自惭形秽。”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大哥爱说笑这习惯不减当年。”

  她把他迎入屋内。

  印大立刻道出来意,“多谢你把店铺赎还给我。”脱下外套,他的衣着的确有点褴褛,可是单身汉乏人照顾,邋遢难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说:“老二已经不在世上了。”

  程岭低下头。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岭笑一笑,“那也得会自得其乐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过是活在苦海里。”

  “你说得很对。”

  “大哥吃过饭没有?”

  “是你做的菜吗?”

  程岭笑,“我很久没有下厨了,我们家的厨子不错,你试试。”

  程岭在偏厅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来,问印大:“记得这个孩子吗?”

  印大见过她,也见过她母亲,但一时不敢相认。

  程岭同念芳说:“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礼,她的记性非常好,随即问:“大伯伯,我的父亲在何处?”

  印大握着她的手,“啊你就是那个孩子,程岭我得再多谢你。”

  念芳看着她,盼望着答案。

  印大呆半晌,颓然道:“有人在泅水见过他。”

  程岭这时同念芳说:“你回房温习吧。”

  印大抬起头来,“他是一个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岭笑笑,“他只是什么都不愿动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简直是吃喝嫖赌什么都做,唐人街不少妇女还不是全熬了下来,那间小食店是个不错的营生,有时我想,那日在东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辈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带大,大哥我很感激你从香港把我带到这里来。”

  谈起往事,无限唏嘘。

  印大终于还是问了:“那日,为什么没有等我来接你?”

  程岭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语:因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叹口气,“我明白。”

  他站起来,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样,她送他到门口。

  雪渐渐下得大了,似鹅毛飘下来。

  “我会到印尼去找老三,与他会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岭,你趁年纪还轻,找个人,有个伴好得多。”

  程岭笑,“感觉上我已经四五十岁了。”

  “即使是,也该有个伴侣。”

  “好,我尽管找找看。”

  “再见程岭。”

  “珍重。”

  程岭一直目送他在转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内阿茜在收拾杯盏,只有偶然轻轻叮地一声。

  楼上念芳已经睡着了,小小精致的面孔平躺着只洋娃娃,程岭轻轻抚摸她额角,她醒觉,坐起来紧紧抱住,“妈妈,妈妈”。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来留学读书,不不,也不是为着程雯程霄的缘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炉灶盘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个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腻的店堂里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双粗糙的手,骄傲而辛酸地说:“我靠的全是这双手。”

  她并不爱印善佳,更不觉得她欠他一辈子,她也不爱郭仕宏,故此他去后她不甚伤悲。

  这时念芳又睡下,嘴里犹自喃喃叫妈妈。

  她在叫的究竟是谁呢,是生母还是养母?

  在程岭的梦中,连可爱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现了。

  她试图寻回生母,可是方咏音的伤口已经愈合,老大的肉疤盘据在心上,已没有程岭的位置,她知难而退。

  程岭脱口应道:“妈妈在这里,睡稳些,明日好上学。”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

  程岭并没有找到伴侣,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妇。

  程霄大学毕业她去参观毕业典礼。

  程雯也已是卑诗大学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已比姐姐高大半个头。

  程岭拥抱他,还顺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发炎乘机赖学嗳?”

  程霄笑,“陈皮芝麻事姐姐还记得。”

  程岭刚欲进一步揶揄他,忽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子正朝他们微微笑。

  程岭心中有数。

  那女孩是东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这是我同学张笑韵。”

  程岭上前同她握手。

  程岭问弟弟:“你打算升学还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该独立了,先作几年事,再读个管理科硕士。”

  他没有回家,留在美国。

  事后程雯嘀咕:“那张笑韵家住波士顿,看样子他打算入赘张家,一去不回头矣。”

  程岭只是笑。

  “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重男轻女,你说奇不奇?”

  程岭问:“你那位朋友爱历逊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脸拉下来,“什么爱历逊,从来没听过。”

  程岭又只是笑。

  过片刻程雯说:“我们不再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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