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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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