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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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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说些别的话题:“孤儿院事件解决,你也该功成身退了。” “一点迹象都没有。” “甚么?” 子翔坐起来摊摊手,“我把前半生从头到尾粗略地想了一遍,一点非亲生迹象也无,他们待我赤诚,是世上最好的父母。” 林斯温和地反问:“那你还想怎样?” 子翔叹息落泪,“他们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太爱惜你,也许怕从此生疏,唯恐失去你。” “人家得知真相后,会得恍然大悟,所有平时怀疑的蛛丝马迹得到答案,但是我想来想去都仍然认为我是个亲生儿。” “子翔,你很幸运,我的童年不很愉快,十二岁之前我时时想出走寻找亲生父母。” “真的?” 林斯点头,“各人有各人烦恼,家父终身不愿正经工作,家母独力支撑家庭,深以为憾。” “孩子一定很吃苦。” 他凝视她,“你四处奔走,男伴没有异议?” 子翔已把他当朋友,当下有三分遗憾地说:“我连约会都没有。” 林斯愉快地说:“不能置信。” “办公室中人人把我当某种宗教狂热分子,对社会不满,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风气,力挽狂澜,像移山的愚公,挑战风车的拉曼彻人……” “于是你走出那狭小的写字楼。” “此刻我的确愉快得多。” 说到这里,他听见计算机叫他查电邮的讯号。 “子翔,跟我来。” 子翔跟他进宽大的书房。 书房全用中式花梨木家具,一架雕刻屏风异常精美,但是子翔无暇欣赏。 她走到计算机荧屏前坐下,读完电邮内容,颓然掩脸,耳畔嗡嗡作响。 电邮证实她一切疑惑。 子翔凝望天花板。 书房装修得非常精致,原来蛋黄色天花板上漆写着略深一点点的瘦金体字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仔细留心,还真看不清。 终于,压力实在太大,小钢炮似的容子翔失声痛哭。 林斯很守礼,他并没有乘人之危趁势把她拥在怀中,他斟一大杯热普洱茶及放一块热毛巾在茶几上,轻轻退出书房,掩上门,任容子翔哭个够。 天花板上还有一句话叫“敬人者人恒敬之”,十分写实。半晌,子翔渐渐停止哭泣,热茶与大毛巾都派上用场。 林斯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捧着盛三色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见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埋头苦吃。 从大学开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爱说:“吃死算了”,或是“我将忧虑溺毙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烦恼不过是功课来不及做或是母亲希望她多多操练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电约未到之类。 今日,她失去身份,一向以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发觉自己原名叫祥红。 吃完一大盘冰淇淋,她内心略为充实一点。 这时,林斯轻轻说:“有两个办法供你参考。” 子翔没精打采看着他。 “第一,你可以佯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如常生活。” “如此厚颜,可行吗?” “你仍然是他们钟爱的女儿,既然彼此相爱,何必追究。” “第二个办法是甚么?” “同父母摊开来请清楚,去与留,说明意向。” 子翔低下头。 “你看,开口多难,所以他们也一直犹疑,三五岁,太小,十岁八岁,正应付功课,十多岁,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到了读大学,下意识他们觉得你同亲生女一样,索性不说也罢。” 子翔喃喃自语:“并非故意瞒我。” “你说呢。” “但,我是谁?”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红,同苗岱红一样,同一年送进孤儿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红字。” “现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别人的姓字,过了廿多年,我原来父母是甚么人,做何种职业,有何苦衷,长相如何,健康怎样,我可有遗传病……” 她站起来,觉得晕眩,又坐下,叹气。 “慢慢想通未迟,先决定该坦白与否。” 子翔答:“我不能伤他们的心。” “明智之举。” “林斯,你是我良师益友。” “我送你回上海。” “我有火车票。” “我陪你乘火车。” 到这个时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白到他对她的心意。 岱红依依不舍送到火车站。 “容子翔,有空来看我们。” 孩子们一字排开,唱离别的歌:“——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们送上花园里剪下的栀子花。 子翔内心凄惶,拉着岱红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说:岱红,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同伴祥红,不过由一对好心华侨夫妇领养,重写一生。 子翔面色苍白地离去。 在火车上,林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火车停站,他陪她下车同小贩买纪念品。 他买了一小袋焦盐饼及三个小小无锡泥人。 “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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