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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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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说得正确,方的性格可爱知足,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个快乐的人,自身快乐,也令人快乐。 换了别人,就会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够,希望有四百五十天,四百多天过去,希祈四千五百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到头来还不是席终人散,还不是伤心失望。 有什么是会陪我们老死的呢,没有。早日想穿了,早日脱离苦海。 我对方说:“我们在一起的确开心,但愿回忆长存。” 他用手指替我划去眼泪,“听听这首老歌,从我祖父谈恋爱时直流行到现在,叫十二个永不。” “这些迷人的歌曲,真叫人死而后已。” “你也喜欢?我爱煞它们。” 他把我带回座位,小桌子上烛火摇曳,他握紧我的手。 “真想同你结婚。” “不想连累你。” “非卿不娶。” 我忍不住笑,“你?” 他假愠,别转面孔。 “本性难移,我走掉第二天,你就捧着巧克力好去寻找新欢了。”我说。 方很认真的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你只要问一问你母亲,便可知详情。” 我心底一寒,“我们不谈这个。” “好,我同你到蓬莱仙境,共渡剩下时光。” “那么爱梅呢?” “带爱梅同去。” 我狠下心,“好的,跟你走。” 他令我撇下丈夫子女,到天涯海角去享乐。 我竟是个如此不堪的女人。 但无论是谁,总有权抓住快乐吧,为着一生中些微的,可遇不可求的快乐,牺牲其他,也值得原宥吧。 我们几乎空手就离开双阳市,抵达迷失湖。 湖滨有一间小小旧旅舍,一岸花树,湖上有天鹅觅食。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诚的欢迎我们。 别看旅舍外表朦蔽,这里有最香浓的龙虾汤、最甜美的香槟酒、最完善的游戏设备。 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做,有时泛舟湖中,瞇着眼睛,我躺老方腿上,爱梅躺在我手臂上,人迭人就过一个下午。鱼丝不住抖动,分明有鱼上钩,但我们不去睬它。 爱梅获得极度安全感,似只小动物般熟睡,呼噜呼噜。 我说:“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说:“幸亏你曾陪过她。” 这就是乐观与悲观之分别。 “她永远不会忘记你,”方说:“将来她情绪低落之时,你会成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确记得我。” 母亲曾无数次提及这位无名女士,视她如神明及偶像。 “爱梅懂事的时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诉她!” “不。” “我该怎么说?” 我沉默。 母亲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儿,那意思是说,没有人来得及把真相告诉她。 方中信没等到她长大懂事,已经不在人间,而那位先生与夫人,当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爱梅不晓得我是谁。 方中信说:“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从前不会明白这个话,现在如同身受,我点头。 他又问:“回去之后,怕你会寂寞。” 那是一定的,虽没有开口,眼睛也露消息,他并不担心自身,忙着安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凄酸的低下头。 “或者你可以与他详细的谈谈,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并不关心我的需要,我怎么同他谈?”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谈话呀。” 他真天真。 “你会同莉莉谈话?”我反问他。 “怎么不会,是她嫌我不够正经,与我终止来往,跟了别人,你以为我在情场无往不利?并不见得。她与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时常打电话来诉苦,你不会介意吧。” “不,我怎么会小器。” 他松口气,“每次都捏着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烦。” 那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我,所以在他眼睛春出来,我没有缺点,只有可爱,其实那么多女人当中,我最讨厌。我最麻烦,临走还要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托付给他照顾。 我说:“这次回去,别的也许可以忍耐,吃惯了巧克力,可怎么办。” “多带点走。” “我不认为可以。” “那么现在多吃点。”他总有办法。 “当然。” “陆宜,我怕我会想你想疯掉。”他留恋地凝视我。 我不敢出声,因为我连想念他的权利都会被剥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已经自幼受到干涉,现在连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陆宜,别不高兴,看这轮月色,专为我们而设,你见过这么银白圆大的月亮没有?” 不,我没有见过。 认识方中信之后,发现许多从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荡心扉,这些从前认为微不足道以及琐碎的小事,如今成为生活情趣。 他打开一重重深锁的门。使我见到奇花异卉,以及整个美丽新世界。时间太短了。 园子里晨间灿烂的花,至傍晚已落满一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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