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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还要多谢你救了我的命。”

  “应该的。”

  “或许,我应该有一个中国名字。藉以记念。”

  四海微微仰起头。

  “你可否替我取一个中文名?”

  四海沉默,过了很久很久,他以为她走了,但是没有,那个影子还在。

  他说:“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么意思?”

  “绿玉仙子。”

  “多么美丽的名字,谢谢你。”

  “不客气。”

  “再见,四海。”

  “再见,柯小姐。”

  再看时,影子已经消失。

  四海缓缓转过头去,看到沁菲亚已走近屋子,衣服飘飘,宛如仙子。

  “长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几时,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亲上加亲,把沁菲亚许配给她表侄。”

  四海只说,“我得进去同柯先生告辞了。”

  柯德唐送给四海一管自来水笔。

  至今,四海拥有两支这样名贵的笔,虽然他从来不用。

  他帮柯家打点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后,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养了,是一个女婴,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个赔钱货,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万幸产后她身体很快恢复健康。

  铁路已铺在往药帽站,跟着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华工有些跟着路轨走,有些回乡,有些流落在温埠,找些杂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温埠日渐兴旺,爱尔兰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涌至,长途跋涉,扶老携幼,女人用头巾扎着头,手抱的婴儿不安地哭泣,男人紧张彷徨,他们听说铁路是奶与蜜之路,总比在爱尔兰的沼泽捱饿的好。

  四海听说,一日最多曾涌进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凯利的就有五名,全无亲戚关系,其中一个凯利拿到合约,专门殓葬华工,还有一名是职业赌徒。

  也有人问过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奶与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养牛养蜜蜂的话,是。”

  他乘铁路去探访姐夫与姐姐,木制火车厢的窗户高且小,看不到风景,人与人挤在直排的硬板凳上,每卡车厢当中都有一只风炉,膳食阁下自理,可是乘客们还是十分满意。

  有人觉得无聊,张口唱起歌来,“还须多渡一条河……”

  四海微笑,一路上沉默。

  坐在他对面有一个婴儿,坐在母亲膝上,一声不响,净拿双蓝眼睛看牢他,脸上脏脏的。

  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也是这样合作,幼小的他,生下没多久已经丧父,再不比人乖,命运更贱。

  四海拿软面包喂那婴儿,那母样欠欠身,表示谢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四海想。

  四海太谦虚了。

  他衣着光鲜,鞋袜整齐,身边又带着丰富的食物。

  在铁路某一站,有亲人在等他。

  极明媚的五月天,他姐姐亲自出来接他。

  身后跟着保姆,带着婴儿。

  翠仙直朝他抱怨,“为什么搭三等车?同这些人挤一起,”阶级观念呼之欲出,“至少乘二等车厢。”

  四海笑,丰衣足食的她日渐噜嗦娇纵,同一般妇女无甚分别了,多好,四海替她庆幸。

  没多少人可以洗脱过去,从头再来,何翠仙与庞英杰做得很成功。

  四海说出心事,“姐姐,我想回乡一行。”

  翠仙颔首,“回去娶妻,把她带过来一起生活。”

  “我只想看看母亲。”

  “店铺怎么办?”

  “踢牛跟我那么些日子,相当可靠。”

  “那红人,月圆之夜仍然戴起羽冠祭祖?”

  四海笑,何止,踢牛不知自何处抬来一柱图腾,竖立在得胜洗衣店门口,图腾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雷鸟,凶猛精神,是他家族徽号云云。

  “我们除了洗衣,也经营干货,做得不错。”

  “你大哥有你一半脑筋就好了。”

  “庞大哥志不在此。”

  翠仙笑,“哟,他是英雄,我是狗熊。”

  四海更正她:“他是英雄,你是美人。”

  好话谁不爱听,老练如何翠仙,仍觉受用。

  四海说:“这次回乡航程,要渡过太平洋,往西驶,经过檀香山与东瀛。”

  “呵,四海,你真正邀游七海。”

  四海笑眯眯,“让我数一数,太平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北冰洋,噫,还差一个。”

  翠仙讶异,“你自何处学来天文地理?”

  四海感慨,“翠仙姐,外国人的书真好,外国人的书里什么都有。”

  翠仙欲取笑他,“是是是,黄金屋,颜如玉。”

  四海汗颜。

  “四海,你这次回去,可说是衣锦还乡了。”

  四海不脱小生意人本色,他乘搭商船回去,不但不用买票,且有薪酬,是,他又拿起锅铲,在厨房做帮工,罗四海的算盘实在十分精密。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四海指的是船上生活,所有设备都改良进步了,一拨机关,灯便亮起来,叫做电灯,方便之处,叫四海慨叹。

  厨房比从前更加整洁,所有工作人员需穿制服,服务对象是美国人。

  同伴对四海说:“花旗国统称金山,厉害吧。”

  四海此时已非吴下阿蒙,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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