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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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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站起来,意外得张大嘴。 他?这个锦衣美食的大都会花花公子,竟会动起为大众服务的念头来? 他说:“来,之俊,我带你去参观,这曾是帝王公侯避暑的别墅。” 我忘记疲劳,身不由主地随他进入大门,且有工作人员来带引。 来到殿中央,抬头只看见使人眼花缭乱的藻井及斗拱,层层叠叠,瑰丽万分,我感染到世球的兴奋,真的,一百八十多年,还这么堂皇壮丽。 世球一路为我解引,“向上看,依次序我们经过的是随梁枋、五架梁、上金枋,左边是穿插枋、抱头梁,过去是角背,脊爪柱,尖顶上是扶脊木与脊垫板。” 我仰头看得脖子酸软。 工作人员甲笑着说出我心中话:“没想到叶先生对古代建筑这么熟悉。” 世球永远忘不了向女性炫耀,他用手托住正梁,一一指出,“这是额枋,那是雀替,上面是坐斗,那三个分别是正心瓜拱、正心万拱及外泄厢拱,由柱础到拱垫板,起码有三十个以上的斗拱组合。” 听得我头晕眼花,也亏他记性这么好。看得出是真正热爱古代建筑艺术的。 工作人员乙说:“内室的悬臂梁已经蛀通,毁坏情形严重。” 甲又说:“听说叶先生在大学里做过一篇报告,是有关雀替的演变。” 世球答:“是。” 我又被印象骗了。 世球轻声对我说:“在交角的地方,雀替是不可缺少之物,由于所在的位置不同,就产生不同的要求,结果就出现各种形式风格的雀替,真要研究,可写本论文。” “啊。”我朝他眨眨眼。 走到一列雕花的落地长窗门之前,我赞叹手工花式之巧妙,世球两手绕在背后,不肯再说,他气我适才挤眉弄眼。 幸亏员工甲向他说:“这一排四抹格扇也残旧了,尤其是花心部分,有数种图案特别容易破:三交灯球、六碗菱花及球文菱花都叫人伤脑筋。” 我们一直走至户外,他们继续讨论屋顶上的整套垂兽,世球真是滚瓜烂熟,什么仙人在前,一龙两凤三狮子四海马五天马六神鱼七狻猊,以至三角顶角上的惹草及悬鱼图案。 世球完全熟行,与他对付女人一样游刃有余。 本事他不是没有的,我一向知道,没想到他肯在这方面用功。 在回程中我真正筋疲力尽,在吉普车上,裹着张毯子就睡着了。 大雨溅在车顶上哗烈巴拉如下了场雹子,我惊醒,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很久,他问:“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我答:“总得有人留下来,没想到会是你。” “你肯不肯陪我回来,住上一年半载,与我一起进行这项工程?”世球说。 我沉默。 “怕吃苦?” “不是。” “怕我修完佛香阁再去修圆明三园?”他的幽默感又回来。 “也不是。” “之俊,迟疑会害你一生。” 我不语。 “是否需要更大的保障?” 我笑一笑。 “我不会亏待你,之俊,你是艺术家,长期为生活委屈对你来说是很痛苦的事,你所希企的白色屋子,我可以替你办到。我知道什么地方有毕加索设计的背椅,以及五十年代法式狄可艺术的写字台。” 然后我就变成第二个关太太,他榜上第一百零三位女朋友。 我说:“太累了,这么疲倦,不适宜做决定。” “女人都向往婚姻。” “世球,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逃进酒店房间。 第二天肌肉过度疲劳,连穿衣服都有困难,昨天运动过度,萎缩的四肢不胜负荷,今日酸痛大作,脸色惨绿,无论扑多少胭脂,一下子被皮肤吸收,依然故我,一片灰黯。 我不禁澹然地笑,不久之前,还年轻的时候,三天只睡两次也绰绰有余,如今只去行行山,便有这样的后果。 结构工程师在走廊看见我,吓一跳,“之俊,你眼睛都肿了,怎么搞的。” “累呀。”我微弱地诉苦。 “更累的日子要跟着来,”她拍我肩膀,“真的开工,咱们就得打扮得像女兵。” 我赔笑。 在电梯中巧遇世球,他看我一眼,低声问:“一整夜没睡?” 我不去理他。 工程师仿佛什么都知道,会心微笑。这早晚大概谁都晓得了,就是不明白怎么叶世球会得看上如此阿姆。 会议完毕,我照例被香烟薰得七荤八素,幸亏一切顺利,增加三分精神,否则晕倒都有份。 助手在张罗代用券,一下不肯憩下来,非得出去逛市场买东西,世球取出最新的旅行支票给她们,换回欢呼之声。 他同我说:“你还是回房休息吧。” 瞧,尚未得手就要冷落我。 雨仍然没停,却丝毫没有秋意,街道上挤满穿玻璃塑胶雨衣的骑脚踏车者,按着铃,丁零零,丁零零。 小时候我也有部三轮车,后来叶伯伯花一块半替我买来一只英雄牌按铃,装在扶手上,非常神气,光亮的金属面可以照得见脸蛋,略如哈哈镜,但不失清晰。 一晃眼就老了。 “之俊。” 我没有回头,“你没有同她们出去?” “去哪里?” 我回头,一看,却是叶成秋。 再有芥蒂也禁不住意外地叫出来,“叶伯伯,你也来了。” “你把我当谁?”他问。 “当世球呀,你们的声音好像。” “你没有跟他们出去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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