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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同情关太太。

  她没有上妆,倒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面目全非,只是整个人无精打采,面孔黄胖,平日的冶艳影子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毫无新鲜之处,但凡失恋的女人,都这个模式。

  她开门见山:“杨小姐,我很感激你,你很有义气,但这个房子我要卖,我看还是停工好些。”

  我点点头。

  “我要到新加坡去一趟,那里有我的亲戚,之后我再同你联络吧。”

  忽然之间我对她这里也产生依依不舍之情,好几年了,她拆了墙之后就改柜,换完玻璃砖就剥墙纸,永无宁日,现在抗战完毕,我失业了。

  “有没有找到关先生?”我的声音低不可闻。

  “找他?我没痴心到这种地步,”她先是赌气,忽然忍不住哭,“难道还抱住他腿哀求?”

  我说了句公道话:“你仍然漂亮。”

  “终有一日,我会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这是她的事业危机。

  我站起来,“我们再联络。”

  “谢谢你,杨小姐。”

  “我什么都没做,你不必谢我。”我说。

  “欠你的数目,我算一算寄给你。”关太太道。

  “那我要谢你。”

  离开关宅,我匆匆过马路,有辆车使劲对着我按喇叭。

  我没好气,转头看,大吃一惊,又是叶世球。

  “你斗胆,”我说,“你竟敢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你不是到欧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恋的女人破坏力奇强,我怕被淋镪水。”

  “不会的,她收到支票就气平。”

  我冲口而出:“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不法?”

  叶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随即疯狂大笑,一边用手指着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里还有救?我怎么还可以存这种思想?

  我拉开车门坐上去,“闭嘴,开车吧。”

  “之俊之俊,我叶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泪,”他揩揩眼角,“你这个可爱蛋。”

  我木着脸坐着。

  “今天晚上我有一个舞会,我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过相,点过名,我这一生就完了,”我说,“虽然我此刻也无什么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转头问:“你还会背多少粤语片对白?”

  “请转头,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厅中胡思乱想。”

  “你管不着。”

  “怕人多的话,不如两个人去吃饭,我带你去吃最好的生蚝。”

  “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该陪陪令堂大人。”

  这一下子叶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遗嘱早已立下,医生说过不了秋天。”

  “真应该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种癌,五年了。”叶世球说。

  久病无孝子,但我仍然固执,“应把母亲放在第一位。”

  他兴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叶世球,我们之间是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

  他侧侧头,“不会吗?你走着瞧。”

  哗,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妇女遇上花花太岁:终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气又好笑,“当心我告诉叶伯伯。”

  “他才不管这些。”叶世球笑。

  “他可担心你母亲的病?”我禁不住问道。

  “家父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担心,所以母亲说,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残生。”

  我恻然,喉头像塞着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数声。

  “病人半个月注射一次,你不会见过那种针,简直像喜剧片中的道具,针筒粗如手臂,针头似织针,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杀。”

  我看他一眼,心中产生很大的恐惧。

  “母亲以前长得很秀气,个子是小一点,但很不显老,现在皮色如焦灰,头发一直掉,身子浮肿……之俊,你别以为我不在意,尽挂住吃喝玩乐,我也有灵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难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顶去对着全市发出痛苦的呼声吗?”

  我勉强地笑,“听听谁在说话剧对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会动心了。”

  “我们改天见吧。”我觉得抱歉。

  他待我下车,把车灵活地开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说:“妈妈,有电报。”

  我接过,才要拆开,忽然浴间的门被推开,这个乔其奥自里面出来。

  小小客厅的空气顿时僵硬,我面孔即时沉下。

  这人,仿佛没有家似的,就爱在女朋友处泡。

  我问他:“是你介绍陶陶去拍电影的吗?”

  他很乖觉,坐下赔笑说:“不是我,是导演看到陶陶拍的广告后设法找到她的。”

  “广告上演了吗?”

  陶陶笑,“你瞧我母亲多关心我!”

  “有没有录影带?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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