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胭脂 | 上页 下页 |
三 |
|
我说:“我帮你洗杯子。” “明天你父亲生日,”母亲说,“你同陶陶去一趟。” 我说:“陶陶不必去了,她一去关系就复杂。” “你父亲顶喜欢陶陶。他对我不好,对你仍然是不错的。”母亲说。 这是真的。当年他已经很拮据,但仍然拿钱出来资助我开店。我犹豫。 “他喜欢吃鲜的东西,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替他买一点去。还有,酒呢,要好一点的威士忌,白兰地他讲是广东人吃的,讨了广东老婆,仍不能随乡入俗,算什么好汉!” 母亲的口气,一半怨,一半恨,仍带着太多的感情,在这方面,我比她爽快得多了。 我这辈子只打算记得两个人的生日:自己的,与陶陶的。 待我收拾好杯子出来,母亲不知沉缅在什么回忆中。 我拍拍她手,“你若戒了烟,皮肤还可以好一点。” “好得过你爹?上次看到他,他可比电视上头戴水手帽子充后生的中生要登样得多。” 父亲是那个样子,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生,天塌下来,时代变了,地下铁路早通了车,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样子,头发蜡得晶光亮,西装笔挺,用名贵手帕,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夏天规定要吃冷面,药芹拌豆干丝,醉鸡。 陶陶最讨厌这三样菜。 陶陶亦讨厌她两个舅舅。 是,舅舅是父亲跟后妻生的两个男孩,年纪同陶陶差不多的。 母亲说:“那广东女人也不好过,当初以为拣到什么宝货,谁知他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佣人也辞掉,广东女人只得兼任老妈子,服侍他岂是容易?又没有工作,坐食山崩,”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我应该说,山早已崩了。” 我转头说:“到现在就不该有狭窄的乡土观念了,这根本是广东人的地方。” 母亲恼怒,“你老帮着他,你怎么不站在我这一边?” 我赔笑。母亲仍然爱使小性子,自小宠坏了,一直拒绝沾染红尘。 说也奇怪,母亲也历劫过抗战,也见过金元券贬值,也逃过难,总还是娇滴滴,历史是历史,她是她。 反而我,匆匆十多年,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无奈,中年情怀毕露,化为灰烬,一切看开了。 或许陶陶并不这么想。 或许陶陶会暗笑:“看开,还会对乔其奥抱这样的偏见?” 我微笑。 母亲说:“笑好了,笑我这个老太婆嘛!” “你有叶伯伯帮你,”我说,“这还不够?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母亲不响。 我说:“陶陶今年中学毕业,本市两间大学呢,她是考不上了。送她出去,一则太贵,二则不舍得。留下她呢,又怕她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你看怎么办?” “总得送她出去。” “到了外国,不知疯得怎么样。” “要赌一记的。”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陶陶开门进来,身边跟着她的男朋友乔其奥。 这男孩子并不丑,你甚至可以说他是英俊的,但我却一直觉得他对陶陶有不良企图。 我顿时沉下面孔,她带他上来干什么? 反而是母亲,迎上前去打招呼。 陶陶连忙介绍,“这是我外婆,你没见过,外婆,这是乔其奥卡斯杜。” 炎黄子孙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杂种夹在一道,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塞住,演绎在面孔上,一双眼睛不肯对这个年轻人正视,只是斜斜瞟着他。 “妈妈,你是见过乔其奥的。” 这小子先看着我母亲说:“没想到陶陶的外婆这么年轻,她一直说她有个全世界最年轻的外婆,我也一直有心理准备,不过今日见了面,还是大吃一惊。” 母亲只得接受奉承。 乔其奥又对我说:“不,陶陶的母亲更年轻,许多这样年纪的女性还在找男朋友呢!” 陶陶似乎很欣赏乔其奥这张油嘴。 他伸出晒得金棕的手臂,便与我们大力握手。 陶陶推他一下,“你同我母亲说呀!” 他驾轻就熟地提出要求:“我要与陶陶到菲律宾去。” 我也很坦白直爽,甚至不失为愉快地答:“不可以。” 陶陶笑说:“是不是?我同你说过。” 我赶紧把陶陶拉在我身边,看牢我的敌人,怕他扑过来。 “伯母。” “你可以叫我杨小姐,”我说,“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 他尴尬地解释,“我们这次去是应广告公司聘请,一大堆人……” “不可以,”我说,“陶陶还未满十八岁,她没有护照,我想我们不用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应当很高兴我仍让你与陶陶出去看戏跳舞。” 我声音严厉起来,倒像是个老校长。 乔其奥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古板吧,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敢与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个哈哈,耸耸肩,笑着说:“也许等陶陶二十一岁再说。” 我立即说:“最好是那样。” 陶陶吐吐舌头,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说,我母亲有十七世纪的思想。” 做外婆的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妈妈,我想拍这个广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么广告片子?” 乔其奥接下去,“黄金可乐的广告。”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