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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郭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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