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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妈妈说;“这本来要给你的,好好放在袋里了,很值得一点钱的。”

  “妈妈,我真不要,放在你那里。”

  妈妈点点头,走开了。她是一个好母亲。好母亲往往令人心头沉重,做错事,怕对不起她。

  到平平家我把在街角上买的鲜花给她。

  我说:“这几天一直两头奔走,难怪男女在一起迟早要结婚,省点车钱。”

  她笑,“真不好意思。”接过花插在瓶子里。

  我说:“答应我求婚也就行了。”

  她笑笑,“家明,我的答案是决定了,说得明明白白,这些日子,因为你的缘故,我的生活忽然多姿多彩起来,你是个好朋友,但我不是你的好太太。”

  “你不答应我?”我抬起头。

  “我不愿意失去你,家明,但是我不能够答应。”

  “你不明白,平平,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听上去是否非常的肉麻?”

  “不肉麻,一点也不。”她低下了头,“可是?”

  “可是什么?”

  “我结婚的对象决不会是你。”她说。

  “不要结婚?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够赚到生活费,你有正当的消遣,你不需要丈夫?”

  “你在说笑话,家明,我当然想结婚,别说是我,比我能干一百倍的女人也还是要结婚的,现在,再风流二百倍,到了老了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结婚只是为了老之后有伴?就是这样?我会陪你到老。我也怕,怕老了一个人坐在家中,除一只猫以外,什么也没有”

  “别傻,家明,你是一个男人。”

  “可是我并不能像你这样,平平,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永远是这么温柔的,平静的,像一池子没有涟旖的活水。”

  她微笑,“真是,家明,你非要说些肉麻的话不可。”

  我不响。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大哭大叫,高声抗议,什么都是社会的错,二十多岁还可以无声流泪。现在咱们能干什么?有些什么事,只好换来覆去的想,想得通固然好。想不通只好在心里挖个坑,把它埋葬起来,还要拿铲子把拍过的地方拍拍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才好。多少希望带来多少失望,失望的时候不可动声色,世界上同情心丰富的人并不多,获得个新希望也千万不要把高兴的样子露出来,免得招人嫉妒——这是最难的,快乐总希望有一个人来共享。但是我也习惯了,整年累月,一日又一日,我总是这副表情,我非常的疲倦。但是没有法子不过下去,我没有不快乐。只是有时候想想,王宝钏慎重寒赛十八年,真不知是怎回事。”她笑了。

  “很简单,她有目的的,她要等薛平贵回来,那是她一生的事业。她正幸福的。”我说。

  “你知道《亚黛尔·雨果的故事》?我去查过了、她私奔去美国一共九年,真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回家已是二十九岁了,别说神智不清,再清醒都老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快乐的,做人无论多么苦,只要有目标,就会快乐,目标没达到,也已经数十年过去了。”

  “你可结婚。”。我看着她,“嫁给我。”

  “你母亲会怎样说?”平平微笑。

  “她今天才把她的钻戒给我,她说:‘求婚不要空手去。’”

  平平说:“你的家庭太好了。”

  “你太寂寞,平平,到我家来吧。”

  “家明。你太使我为难。”她说。

  我知道她一时不会答应,心里像是绞痛,又是害怕,她不要我,她心目中的男人不是我这样的,假如我一直不认识她,我的日子也只好是这样的过去,但是现在……我呆呆的看着她。我们俩同时叹口气。

  我低头说:“我肚子饿了,我没吃早餐。”

  “在我们家吃点吧,我给你下一碗面。”

  我说:“我想吃水果,我下楼去买。”

  “现在还有什么水果?我们有橘子。”

  “我去买梨子。”我说道:“十五分钟就回来。”

  “你当心点。”平平微笑,“车子很乱。”

  我心里厌烦的想,碰到车子,撞死吧,撞死算了。就像小孩子,你不给我糖,我哭!大人动不动可议动死念,这种念头一转,心里就舒服一点。我怎么能死?我父母这么爱我,我简直找不出半个理由。我在转角的小店站住,买了梨子、苹果,还有一些糕点。把钱付了走回去。

  她一定要嫁给我。为什么好事一定要多磨?

  到了平平那里,平平笑着来替我开门去,我捧着水果进门,看见N坐在那里吃面。

  我气得呆了,我说:“这个老头又是哪里转出来的?”

  平平笑说:“我妈妈给他吃了个面吃,他也没吃早餐。”

  N抬起头来说:“家明,你好。”

  “我不好,我昨天才见过你。”我说:“见得都烦了。”

  N看我一眼说:“家明发起脾气来,永远像个女孩子。”

  平平说:“他长得何尝不像个女孩子,即使是女人,他也还是个美女。”

  平平坐在N的旁边。

  我委曲地坐在她对面。几时老太太变得这么好心,肯做面给一个外国人吃?她从来没有做过面给我吃,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默契,一种阴谋,我非常不快乐。

  我问N:“你怎么了?你看来喜气洋洋的。”

  N说:“家明,你要恭喜我。”

  我的心跳向十丈高,“恭喜你什么?”我的手用小刀削着梨子,眼睛已经发定了。梨子的汁水粘呼呼的,沾得一手都是,真没有意思。

  N说:“我与平平订婚了。”

  我跳起来,从脚底心一直凉向头顶,我站在那里,眼睛看牢了平平。

  我的心像被铁锤子捶了一下,震得发麻,我呆呆的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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