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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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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切年轻女子,她爱美丽的衣饰,能力不逮,老是省着省着。 一次到著名时装店去试穿十六万元一件的意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记得我说:“穿了会飞?会飞一百六十万也值得。”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体,数千元也已达极限。 但我愚蠢,表达能力太差,也许不是物质,也许只是态度太坏,令她心冷。 离开我,总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凉。我与小棋去等校车。 站在路边,天才蒙蒙亮。 小棋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她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倦相,背书包的姿势都比人挺直。 一辆小小日本车兜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 我还不知是什么事,小棋已经叫:“小阿姨。” 我俩跳上车。 令棋说:“这个星期我早更,可以来接你们。” “你们”,我早已变成周家一分子。 小棋说。“坐私家车真好。” 人都会这么想吧,所以安模坐较为豪华的车去了。 把小棋在学校放下,令棋将车驶上山顶医院。 “附近有间咖啡馆,要是你愿意的话,三刻钟之后我可以过来。” “不用巡房?” 令棋向我挤挤眼,“总有办法。” 没想到她会这么诙谐,这女子端的冰雪聪明。 “好,我等你。” 我在水塘边站得双腿发麻,山顶不是没有寒意的,像欧洲夏季的清晨,噎,当年与安琪旅行,绝早起床,在石卵街道溜达。 我占去她生命中大部分时间,正当她要离开。 便结束短短一生,可恨我没有令她觉得更快活。 那位先生,如果真使她欢愉过。也对她生命做出贡献,安琪已经烟飞灰灭,我不会妒忌。 飞机开往日本停站,是他们约定的吧,在东京会合。再飞往纽约。 就是这么一转飞机;使安琪迎头撞上悲剧。那位A君,是不是也在飞机上?我永远无法得知。 “下雨了。”她说。不知不觉,梅雨天已开始。“瞧那雾——”穿玻璃雨衣的她有一股潇洒。我说。“一个人看也没有味道,一个人走翡翠珠钻铺的路亦无趣,越老越发觉数千年来三纲五常自有道理,谁也推不翻。”她失笑。我涨红面孔。笑我迂腐好了,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戴着头巾气,过一辈子,许多事学不会做,更有些事,不肯做。 “笑什么,你答应的那杯咖啡呢?” “姐姐问我,那些衣物,要不要帮你整理?” “怎么好意思。” “关在箱子里,也不是办法。” “关上一两季,用不着索性买新的。”有些还能用呢。“过去的算了,能埋葬就埋葬掉。”不带来岂非更好?“”人之常情,不舍得。“就此说,”人就是这样,牵牵绊绊,大限来了,才不得不搁下一切。 “大学里,你念数学吧?” “在会计行里同你姐夫做同事,你说我念的是什么?” 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语气似吵架。 这也不容易,非要同一个人亲见到一个地步,才会如此说话。 当下令棋看我一眼。 “去喝咖啡。”我说。 这些小小的意外,都是她下的心思。 是谁说的,是位女同学吧,她花七年功夫,把丈夫训练得玲球剔透,什么都懂,然后为着不可冰释的误会,与他离了婚,结果他第二次婚姻非常愉快,因为已懂得讨好女性。 我会不会也有同样的遭遇? 也许不,我没有人家那种可供塑造的资质,而且安琪一下子把我所有的自尊摧毁,很难恢复。 回到周府,已经中午。一杯咖啡竟喝那么久,超乎意料,暖洋洋。 小棋已放学,迎出来,一脸泪痕。 大吃一惊,“什么事,”周太太说:“猫儿不行了。”“它在哪里?” 小棋把它放在被窝里,周太太亦不干涉,对一只老猫恁地好,这家人善良。 它的确不行了。皮毛一块一块脱下。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缩成一团,这一年来,失去安模,它就一日差似一日,暗地里,它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像小棋一般,我双眼亦红润。 “叫小阿姨来?”小棋征求我意见。 “她要上班——”“那怎么办?”“带它到兽医处。” “它有十岁了吧?”周太太问。 起码。 一认识安琪,它已是成年的猫,玳瑁色,皮色光滑,双眼灰黄,闪闪发亮。 但我从来没有爱上猫,它们太不羁,太难以测度,永远无法与它们发生真正的关系。 如今猫的玻璃眼褪尽颜色。 我把它轻轻放人篮子,带它去看医生。小棋要跟着,被周太太留住,叫她做功课。 这孩子,横看竖看、都是正常的一般小孩,但,但有时候,她会冒安琪的口气与我说话,深不可测。 兽医叫我把猫留下。 几时来带回去?我问。他说它一生已经终结、十多岁的猫好比百岁的老人,生物总有死亡的一月。 我马上自责内疚,安琪,我没有好好地照顾它。 近日来几乎想把世上一切罪过招揽上身,以抵消心中苦涩。 我摸摸猫儿的头,缴了费用,忧郁地离开医生处。 谁知小棋完全不接受这家事实。 先是震惊,睁大眼睛,用手掩着嘴,接着眼泪如涌,晶莹地一颗接一颗淌下面颊,蔚为奇景。 这么多泪水!小棋小棋,像我们成年人,都成为干涸的井,滴水榨不出来,再伤心也只得干嚎。 她哭个不停,抽噎,伤心得不可抑止。 忽然我明白了。 这不是小棋,这是安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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