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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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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挤出一个微笑。 “父亲已在弥留阶段。”她说。 “很明显。”殷永亨答道,“没想到进院并没有帮到什么。” “遗嘱都写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问。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着面孔说。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声,“你连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晓得。” “我希望你对你的父亲维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说:“一个人能获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亲。” “你也有你的父亲。‘殷’先生,你尊重他吗?” 殷永亨气得面孔惨白,我把他拉着下楼。 到了停车场,只看见梅令侠一个人。 他说:“我替她叫了部车子,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我都没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过。 “喂,”梅令侠大声说,“我对你们可是客客气气的,你们干吗这样子对我?” 我说:“对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说:“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这家人一分子。” 他点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问:“他……他是怎么心血来潮替我们取了两个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去的时候,脑电波会得产生异样的作用,尤其是他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参……” 我失声。“人参?真有用?” 他不再说下去。 过一会儿他问:“我送你到商场?” “我没有做生意已有许多天,我忽然不敢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间小店内,我想多些与妈妈及马大相处。” 他说:“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犹疑的问:“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们的了?” “哈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头在车背上一靠,“靠一张嘴并不见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从头到脚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个殷实模样(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态度,但是今日我们成了朋友。 我瞪着他。 他转过头来问:“干吗?” 这个人,老实得离了谱,我掩住嘴笑。 “很高兴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时常混在一齐发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总算见过马大了。” “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个十足,性格上一点也不像,完全两个人。” “我比较懦弱。” “不不不,”他连声否认,“怎么会?刚刚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刚毅,她软弱,再明白没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张大嘴,看着他,随即说:“你对我们了解还不够深。” 他微笑,“也许。” 到家,我请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办公。” “不,你们都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自己上楼去。 当我看到梅令侠笑眯眯地坐在大厅当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双眼。 我问,“谁叫你来的?” “马大。”梅令侠说。 “谁?”我问。 “我。”马大说。 “你叫他来干什么?” “哈拿,当着人家的面孔,你含蓄点好不好?” 梅令侠耸耸肩,“是不是?我早说哈拿没给我好脸色看,你还不相信。” 马大说:“见怪不怪,她给过谁好看脸色?” 梅令侠说:“哈拿,我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亲的表兄妹!”我懊恼的说。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着英姐倒给我的茶,“妈妈呢?” “打牌去了。”马大答。 梅令侠抬起头,“你们家真别致,这挂在门前的绣帐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时用的,上面绣满‘秋’字,是不是?她艺名粉艳秋。” “她不过是你的养母。”梅令侠说。 马大礼貌地说:“但在我们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样,她真正视我们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侠说。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宜加个惊叹符号: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会! 似乎雨水露珠都会引起他的快乐,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快乐,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为遗产担心,看样子不会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师傅放在一边的二胡,用手指弹两下。我只爱听老胡师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苍凉、阅人无数、无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单的苦涩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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