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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人而论,谁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以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门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独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过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年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别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声音像是灵格风录音带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

  我偷笑,她大概连吃饭如厕都抱着这种神圣的态度。

  我跟她上楼,楼梯角放着许多瑰丽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锡制,一具具神采飞扬,诡秘十分。

  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带回来的吧。

  老实说,我们唐人的十八罗汉何尝不可怕,千手观音第一次见到,一定吓得做恶梦,所以我一下子便释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开门,先见到书房与休息室,然后再见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边有护士。

  我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应该躺进医院里。

  第二个感觉是:他还活着?面孔如黄蜡制成的骷髅,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后悔,原来殷永亨并没有夸张,他真的病重,真的随时会得撒手西去。

  我还以为他会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态迎出来,拨弄一下小胡子,以戏剧化的口吻同我说:“哈拿,我儿——”

  我太乐观幼稚了。

  护士站起来说:“他刚睡着。”

  我骇然想:他还会醒来吗?

  死气已经笼罩了他的脸。

  “什么时候醒?”梅姑姑问道。

  “约一小时后。”

  梅姑姑厉声问我:“你会为他逗留一小时吧?”

  我说:“我会。”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侠殷勤的为我取来饮料,陪我说话。

  “——这屋子一共七个房间,我们住着一个护士,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一个园丁。”他统计着,“你搬来住的话,最好选二楼对牢池子那间房,有落地长窗,比较舒服。”

  我问:“你在这里住?”

  “我母亲是寡妇,我当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气壮。

  我又问:“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睁越大。

  “咦,舅舅病这么重,家里没个男人照应怎么行,我还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个鬼脸,“你怎么多心起来?把我当作游手好闲的软脚蟹?”

  梅令侠自己说了出来,我倒不好意思,这个人不简单,他聪明到极顶。

  我说:“我没说要来这里住。”

  “你怎么好拒绝一个老人临终的要求?”他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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