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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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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我像是忽然见到了一线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尽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气,还是会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课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给四姊,仍然努力温习我的功课。 一星期之后,我去探她,带着笔记,那一日我在她家里温习,她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里做买办。周薪五十镑,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这一天她带了一副耳环,不过是普通的一个金圈,但是圈子上镶着小小的钻石,配着她的黑发,好看极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还是需要这样子的装饰。 这些首饰,是黄送的吧? 说不定。她很能干,说不定是她工作赚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短短两个星期她搬了房子,买了自己的小车,找到工作,完全开始她的新生活,那只猫还是走来走去。 我很平静的把黄的话转说她听了。 她笑,“他总是不相信,不相信我会走。” 我不敢说话。 “当然我爱他,可是爱也有自尊心,”她低声说,“我对他的爱是庸俗的,不高贵的,是我终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为他伤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觉得还是离开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个月,现在还有三个礼拜。”我说,“如果你不习惯目前的生活,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远不会回去,永远不会。”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这种微笑下的果断。 “他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是我的。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失去什么。我像一个小孩子,看着糖店的橱窗,从来没有机会走进过店里,从来没有,现在不如走离那家店,眼不见为净,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说。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是他的情人,她开过他的名贵车子,住过他的豪华住宅,用过他的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可是没有那么简单。与一个人生活久了,成了一种习惯,戒了香烟,除非马上抽鸦片,否则总有点惶然不妥当。 既然事到今日,我也不方便说什么,我总之在她身边,可以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黄,我不过小阿飞抽的大麻,还是捣了杂草的,算不得一回事。黄才是纯种的麻醉剂,活在他的世界里,那才真是无忧无虑,可惜四姊不会享受她这种生活。现在她走了出来,白吃这种苦,连我都觉得是多此一举,多少年了,何必等到今天才走出来?小燕说:这些年了……现在不迟了嘛? 现在难道不迟了嘛? 我轻轻的说:“你是一只燕子……” 她转头笑道:“燕子也有很多种的,有王谢堂前的燕子,有《快乐王子》里的燕子,有忘了南飞的燕子……” 我笑了,拿出了我的功课,现在我很习惯在她家里做功课。她下了班,我便到她家,她做饭.我做功课,然后我洗碗,她看电视,我温习。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快过。 我每夜十一点钟返回宿舍,洗个澡便睡了,很少见得到其它的人。 后来四姊说:“你看这只猫,大得真快。”她的语气很诧异。我看着那只猫,它果然大得不得了,莫说是口袋放不下,连大布袋也收不下了。我觉得生命真是奇怪的事,怎么一只猫会长大长大呢? 那只胖胖猫常常坐在我的膝头上。 有时候我问四姊,“这种新生活,你难道真的习惯?” 她说:“怎么不习惯?” “比起从前的生活,那是差得多了。”我说。 “看你怎么比。物质上当然有很大的差别,可是现在不见得会饿死,也是见什么买什么,一件三十磅的毛农与三镑的毛衣,分别没有想象中的大。” “现在的寂寞是永恒的寂寞,可以安之若素的,毫无牵挂。比以前好?不见得,但是不必一直担着心,等他来,他来了,怕他走,他走了,又怕他不来,现在完全失却希望,反而有种坦然的感觉。反正没有了他,我还是要活的。”她忽然笑了。 难道她日日与我在一起,也感到寂寞吗? 我黯然想,难道她没有看出来,我为她的一片心吗? 难道我们都比不上他吗? 难道她一定要为他伤心到底吗?难道——我看着她。 “其实我也没有正式的做过太太奶奶。他把钱放在保险箱里,每次放一千镑,我只要开了拿来用,可是看到的只是钱,他的人是难得见的。有时候他来了,抽空陪我一两天,我觉得那种满足感,是难以形容的,想想看:整天就是跟在他身后,钱,他出,主意,也是他出,力气,也是他出,我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维持一辈子,谁还做神仙呢,可是我受不了那么大的洪福,所以好日子不多,渐渐人就变俗了,所以喜欢唱唱时代曲,喜欢念念‘花好月圆’这种句子,把以前一切一切学的都忘了。现在自己寻生活,东奔西走的,我也没有空想其它的东西。” 我看着她,“听说你写小说。” “那怎么能见人。”她笑。 “我能够看看吗?”我问。 她立刻坚决的说:“不能够!” “买得到吗?我可以去买了看。”我负气的说道。她笑,“真是孩子气,买得到?我的东西根本还没有出版。”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但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没有地位。 没有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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