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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她说:“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

  “我会的,”我报以微笑,“我一向是个好学生。”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我的洗头水用完了,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代我带一瓶来?”

  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为什么?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头水……

  我问:“什么牌子?什么香味?”

  “草药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说。

  “我明天带来。”我说,“我现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么?”

  “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她问我。

  “问?为什么要问?”我笑说,“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兴,一见我就站起来,一开口就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适才方与四姊说:问是没有用的,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踪了!”她说。

  我一怔。消息倒是传得快,我不想向她说实话,也不想骗她,是以维持沉默。

  小燕说:“那天黄的女儿订婚,黄回家以后,她就不在家了,黄不以为意,以为她另有应酬。谁知一夜未归,黄急了,到处找,找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没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着,又报了警,还是不见,你知道怎么好?黄坐在家中,守着电话,整个人呆了,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她,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们全不晓得,这下子她一走,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黄是心里明白的。”

  我还是不响。

  她跟着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着。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声音也很冷静,只是有点疲倦,他说,“如果你见到四姊,请跟她说声,我等她一个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来,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当然你们也不一定见到她,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新闻,万一在路上遇见她,请说一声。”

  我问:“或者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会走的,她喜欢这里,她没有家。”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对她不起。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个人。

  “我知道。”

  “谢谢你,家明,骚扰你了。”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这个男人,真够他烦的,刚要嫁女儿,跑了情妇,我是他,头都大了。

  我回到房间,变个办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对小燕忽冷忽热,自己也觉不对,只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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