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一把青云 | 上页 下页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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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太太解决了问题,回头看见笑起来一朵花似的范里,倒是一怔,这么好看的媳妇一定养可爱的孩儿,她犹疑起来,倒底哪个好? 范里对晓敏说:“你真能干,来了有多久,与华人社会这样熟络。” 沈太太坐下来,“我们这店铺起初顶简陋,卖些冬菇粉丝虾米即食面,最近这一两年好许多,客人花费得起,只得扩充营业把细致一点的货色也一并运来卖。” 沈太太边吩咐伙计包了两大包名贵水果,送给两个女孩子。 晓敏再聊两句便告辞,临出门,塞廿瑰钱给伙计。 沈太太追出来,晓敏过了马路离远只是摆手笑。 范里佩服地说;“这些资料,都是点滴收集回来。” 晓敏说:“我喜欢听故事。”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吧?” “你看见波记的老伙记?他叫陈威,五十年代游水到香港,鲨鱼及炮艇就在身后追、游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铺的檐蓬下,被沈记收留,后来又带他过来,直到今天。” 过半晌,范里才问;“有没有比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顾晓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范里冲口而出,“你还得撇下男朋友呢。” 晓敏不出声,移民是连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损失,在所难免。 范里说;“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会中文,看不懂红楼梦水浒传,损失惨重。” 晓敏说:“选择下一定有所牺牲。” “一定要抉择吗?”范里问 晓敏上车,看看倒后镜,“一定要。” 她进了后档,把车子轻轻溜后,撞向后边车子的保险杠,两车都一震,后边的司机没有出声,匆匆退后,一溜烟似驶走。 “什么事。”范里问。 “那个穿深色西装的人,自图书馆,一直跟着我们。” 范里不出声。 晓敏肯定范里认识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范里说;“你要是有空,可愿到舍下小坐?” 晓敏很高兴,范里终于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晓敏仍然不想勉强,拍拍范里的手,“改天,改天我们互相参观对方的寓所。” 范里点点头。 晓敏在公路车总站放下范里,看看她走开,范里要真是个杂志编辑兼撰稿人,那么,她可以说是最美丽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过两日,晓阳的电话一早把妹妹叫醒,“报上那篇大火药味道十足的读者投书是你的杰作吧。” 晓敏连忙摊开报纸,呵小平同志的文章登出来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晓阳说:“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晓敏不出声。 “这下子恐怕会真的开仗了,本来不过是小省报争取销路,哗众取宠,现在你看,免费得到高水平不计稿酬的好文章作宣传,声势浩大,他们还肯罢休?” 晓阳一向有脑筋,她的分析再正确没有。 “小不忍则大乱,那个却尔斯郭臣至多写三五天就会收档!给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开研讨会加倍渲染。” 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们忍气吞声已经一百年。” “岂止一百年,”晓阳说:“要算起来,起码三千年,这是我们的民族特性,但我们也藉此生存下来,尤其是香港人,争财不争气,现在我们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东,这些前任租客发牢骚,理他作甚。” “气已经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总得有人学秋瑾,”晓阳说:“但我仍然坚持我的方法是对的:中西永远不能合璧,能够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经上上大吉,你要与他们做朋友,讲道理,生闲气,你尽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来,做成这笔生意,说不定可以退休,再见。” 晓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讪笑着掀开窗帘看看楼下是否有三K党聚集。 姐姐的态度是老华侨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误会越结越深,一则英语不好,无从表达,二则根本不理会红颜线头发的异邦人怎么想! 晓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当朋友,刹那又吵将起来,反而不及晓阳不闻不问无功无过的态度省力。 大厦顶褛有三个豪华复式单位,业主全是港人,年间大抵只在夏季最热的两个月来住上一阵子,其余时候,拍上门,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远空荡荡无人用。 惹人妒忌?当然。 晓敏吁出一口气。 她本来想与洋人打成一片,结果当洋人恼怒批评不合作的华人的时候,她又头一个生气,来护着平日谈不拢的华人,干革命就是这点痛苦。 晓敏把车子开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后园苹果树下哂太阳。 抬眼看去,花已落尽,一树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实,晓敏也还是第次看到苹果生长的可爱实况,心情略略松弛。 她轻轻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晓敏忍不住诉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难您的经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实感到痛苦,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接棒。” 晓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岁称耄耋,一百岁称期颐,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应该吸收了天地智能精华,破此限者极为罕见,晓敏坐往他身边,内心非常祥和。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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