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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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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护替她添增麻醉药。 她略为平静,看着三位年轻女医,她们不约而同穿着深色套装以及白衬衫,端庄神气,精神奕奕,必定自幼立志读好书贡献社会。医科是何等复杂精湛的一门功课,她们都经过三考,顺利出身,还有,在急症室没日没夜实习,为市民服务,无论贫苦疾病意外,无分国界,爱心治疗。 她们三人若多长一副翅膀,就是天使。 现在又开设诊所,可见有商业头脑,年年自惭形秽,低头不语。 “怎样,做噩梦?” “类似那黄粱之梦。” 外籍看护忽然开口:“我是日美混血儿,但也听过这个故事:一个上京考功名的读书人,途中在客栈累极伏案盹着,店主正在煮一锅黄粱米,他在梦中,历劫一生,醒转,黄粱却尚未煮熟。时光飞逝,人生如梦,那个书生竟回家耕田去了,那又怎是正确做法?正因生命短暂,更应发一分光,尽一分力,掌握每一秒钟才是。” 大家都笑,“是,是。” “你看这病房每一件仪器,都因科学家努力发明,活人无数。” 看护总算出去了。 孙医生说:“好好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年年脸上也有纱布蒙着,她觉得痒,伸手去剥。 “别动别动。” 每一次醒转,头痛若裂,她尽力咬紧牙关苦忍,心中气恼,为什么要吃这种苦头! 小乙走近让她喝燕窝粥。 她伸手推开,陆家人不到,礼还是到了。 小乙说:“热?待会再吃。” 年年重重吁出一口气。 “年小姐,不日你可恢复原貌,日子长着呢,你的心愿一定可以达到,你必然会欢笑连连。” “谢谢小乙的善嘱善祷。” 过几日,年年脸上纱布先拆下,皮肤结痂,像月球表面,年年想尖叫,但她想到尊严,她固然没有三位医生般坚强能干,但也不能像泥渣。 脸上痂皮逐块剥落,露出粉红光洁新肤,接着拆胸前纱布及管子。 年年原先以为是包扎才显得宏伟,低头一看,吓一跳,“为什么做得如此夸张?” “完全照你原来样子做。” “不,不,我并非这个模样。” “你瘦了,才显得突出,慢慢长胖,便没那么显著。” 看护取出一件腰箍,“来,穿上,好回家休养。记住,这件医护背心整个星期日夜穿着,不可脱下。” 她们替她穿上。 “我不能呼吸,不行,我连弯腰也做不到,我变成殭尸。” 腰箍用钢条撑住,背后X形强力橡筋,把她上身扳直,年年叫苦。 她们把她扶起,走到镜前。 年年真正震惊,腰箍像那种香艳内衣,把她腰身束成一握,丰硕双乳更加夸张,简直似艳舞女郎。 她恐惧地睁大眼张大嘴,啊为奸医所害,如此这般,怎样度过余生? 她找到酒瓶,旋开盖子喝两口。 王医生说:“随她去。”她纵容年年。 小乙替年年穿上宽大运动衣裤,扶她出院。 年年默默回家。 客厅放满糖果糕点鲜花,有些由同学送赠,名贵的当然出自陆家,紫色大牡丹一定是紫杉挑选,鲜红玫瑰出自彤云之手。 她静静在花丛小坐一会,姿势笔挺的她可能有点滑稽。 整个下午,她一边喝陆夫人所赠皇室敬礼威士忌加冰,一边写功课报告。 傍晚,吃些鸡汤面,听了几个电话,把写好的报告传给同学交上。 她想除下腰箍,但这件衣衫无缝,不知开关在何处,一旦穿上,像打了石膏,不能脱下。 在屋里关足一个星期。 年年问小乙:“乙管家,这段日子,大块肉大杯酒,开销何来?” “呵,甄律师说,假如年小姐有这个问题,请你联络她。” 又是一个能干女子。 “我背脊奇痒,请你帮我除下腰封。” “孙医生嘱咐,需由她处理。” 年年发恼,呜呜作响,拉扯腰封。 小乙不忍,“我试试”,取过一把剪刀,用力铰,无效,只得往缝中在她背脊洒爽身粉。 “吃苦了。” 年年重重叹息。 “我帮你抹身,年小姐,顺便说一个有趣故事给你解闷。” 年年叹气。 “有一位太太,生了个顽童,这孩子长得精灵可爱,可是生性淘气,因是独子,故此领养一只小小狮子狗陪他,但他欺负狗狗,狗儿怕,躲到床底,整日不敢出来。” 年年那样愁苦也微笑起来。 “于是,那太太釜底抽薪,又领养一只壮大寻回犬,但不管用,孩子霸道,又扯耳朵又当马骑,家人觉得迟早出事,故叫孩子站好听道理。” “孩子多大?” “一岁多些,还未学会说话。” “哗,顽皮精。” “妈妈对他说,要是再不听话,不与狗狗和平相处,就把两只狗都送走。” “结果呢?” “他与狗狗相拥痛哭,睡觉也不分离,从此相安无事。” “我的天,怎么会纵容到如此地步!” 说到这里,年年明白到这正是陆彤云的宝贝儿,啊,这么大了。 “自此,果然和睦,小狗也渐渐自床底爬出。” “吓煞人,谁还敢养孩子。” 终于到了拆腰封的时候。 孙医生用小型电锯把它切除。 年年觉得像刑具被除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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