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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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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拾到一只紫色的扇贝,又有一次,买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风光像那玻利。”香说。 她的精神很差,这点我在初识她时早已发觉,但双眼却似不灭的火。 伊仍然穿着黑色的衣物,多数是棉纱外衣加一条宽裤子,一双帆布鞋,粗心的人会以为那个贵妇在此度假,谁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们也谈到生死问题,很隐约地说几句。 她承认开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后就习惯——“没有什么大不了,人人的结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说:“一百年前,人们死于肺病、麻疯、瘟疫、痢疾、霍乱、破伤风、水痘、麻疹、伤寒、甚至肺炎、肠胃炎……此刻死无可死,全体患癌症。”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么滋味,甜酸苦辣一起来。 越了解得多,越是爱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会正眼看我。”她说,“那时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绝。在以前,我会千方百计巧取豪夺把你弄到手然后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种死硬派,所以我俩在一起是没可能的事,现在……” 她说得很对。 现在她一切听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说:“许久之前就爱上你。” “多久?”她很有兴趣。 “远当我花尽精力来憎恨你的时候。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对不相干的人,无爱也无恨。”我停一停,“但那个时候,忙着忠于自己,忠于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认,现在一切都两样了。” “因我活不长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说日夜有人上门查询,要找关大雄,警察也来过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进了屋子后,把大厅所有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转把她带走。 我无言。 “还有孙雅芝。”管家说,“她很好,温言叫我们说出来,但我们发誓没有见过关大雄先生。” “很好。”我说。 “赵三先生也来过。” 都来了。 “赵老太爷也派人来说项,并且瑞士那边的管家也说有陌生人查问过关先生。” 我狠心地说:“你们没见过我,知道吗,从来没见过我。” “是,关先生。” “不要打电话来,可能有人装偷听器。” 我实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骚扰。 放肆的叮当,她有什么权入屋大肆破坏?艺术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为,世人对他们的容忍力也到了极限。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确无法与任性的凌叮当共度一生,她那种恃才傲物的狂态令我难以忍受,我宁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并不美丽的女人。 因为叮当连串吵闹,我反而心安。 管家说凌叮当摔坏的东西,其中包括两只蓝白旧瓶,非常可惜。 香雪海静静听完,轻轻说:“不要紧,反正要捐人的。” 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医生进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有人跟踪我的车。” 我用手托住头,“他们定要搜出我来干什么?” “我没有摔掉他们,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别墅,也很应该,他们跟到门口,离开了。不过你们出入当心。” “我不怕,”我说,“找到我最多据阵骂战。”我笑。 香雪海不语。 周医生带来许多古怪的仪器。 二十分钟后他同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心马上抽紧。 “——她会随时进入紧急状态,将入院诊治。” 我静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吗?” “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瞒她,她拥有大智慧。”周医生说。 “她可害怕?”我问。 周医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类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郁塞得胸膛像是要炸开来,“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她身上?” “每个牺牲者都这么说。但是这个病在香氏是遗传性的,她的父亲死于同样的症候,在她未出生时,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原来这个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显性的,”周医生说,“女性只是传带败坏细胞,或许在第三代才会显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证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运,古时传说这种情形是受了血咒,后代不得善终。” “但是她父亲仿佛很大年纪才去世。” “五十九岁。香小姐今年三十七岁。孙太太活了四十九岁。”周医生说出一连串数字,“整个病症神秘莫测,令我们束手无策。” 我大力抓着头皮。 “最后会怎么样?” “你会看到的。” 我倒在沙发里,双眼看着天花板,心头一片空白,没有香雪海的生活,将会是怎么样的生活?我紧紧闭上眼睛。 当夜我恶梦连连,看到叮当穿着白衣来复仇,她扑上来,尖尖的指甲掐进我的喉咙,我没有反抗,亦没有惊呼,忽然之间,鲜血溅满她的白袍,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渐消失,变为一只骷髅。 我看着她的手指变长,穿过我的皮肉,像藤穿过腐壁,绕完一圈又一圈,缠紧不放,我渐渐乏力,倒下来,心里除了恐惧,便是忖:原来我不得善终,原来我不得善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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