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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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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香雪海却在周恩造医生的诊所前留下许多倩影。 我暗暗奇怪,这两天她已准备去拆石膏,为何频频还去探访周医生?我不明白。 照片面积相当大,都有三十乘二十五厘米大小,我非常喜欢其中一张,叫女秘书买银相架回来,把香雪海的相片镶起来,就放在案头。 我仍然在香宅寄宿。 香雪海手臂拆石膏那日,我与她出外庆祝。 她破例戴着许多首饰,一串钻石项链金光灿烂,为她增添不少神采,难怪女人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石头,的确可以衬托出风采。 她的衣裙仍然是黑色的,不过因为刻意化妆过的缘故,黑色没有使她沉闷,黑色使她神秘美丽。 我们是有心跳舞去的,从夜总会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厅跳。 她身轻如羽,软若无骨,自十五岁跳至今,我从没碰到过更好的舞伴,我们跳了一整夜,倦至无法出声,只会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志不清。 活着还是好的。 我们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现的时候,永远有月光照耀。 她脸上的化妆有点糊,惯例地喝过不少酒,脸容分外晶莹,但愿她天天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兴致非常的好,“来,上楼来,我给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睡房。 这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几乎有一点一望无际。但陈设却异常简单,只有一张铜床及一组沙发。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开来。这册照片本子历史悠久,还是黑色硬纸,当中隔着牛油纸,贴相角的那种。 起码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发黄,但是如观赏古董般,别有风味。 香雪海说:“这是我母亲。” 那女子穿着二十年代的洋装。 那女子活像费兹哲罗笔下大亨小传中女主角黛茜:缎子的及膝裙,宽边帽,额前勒一条丝带,秀丽异常。一双美目遗传给香雪海,她本人像随时会自照片中走出来,随着留声机的查尔斯顿音乐,活泼地跳起舞来。 我说:“她长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么样,”香雪海说,“香家看不起我们。” “你外祖父干什么?”我猜想他是开洗染店。 “他是传教士。” “哦,传教士的女儿们不容忽略呢。”我饶有深意地说,“宋氏三姊妹的父亲正是传教士。” “然而我父亲的家人却不这么想。” 她一页页翻过照片。 我看到她小时候穿着纱裙,头上扎着大蝴蝶结的模样,面孔如一只苹果般可爱。 她的母亲则日渐发胖,失去以往的风采。 我好奇地问:“你父亲呢?你没有父亲的照片。” 她摇摇头。 “恨他?”我试探地问。 “不,懒得自金融杂志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见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问。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缤纷的欧洲。 她身边尽是洋童。 每个人都起码应在欧洲度过一生中数个寒暑。 我问:“你的中文在什么时候学的?” “母亲教,但我一直不会诗词歌赋。后来父亲认回我,便请家教来指导我,是一位中国学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为了点外快……我当时很顽皮,时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来读,气得她什么似的,想回来真觉得不应该。” “那时候你还小。” “不小了,十多岁,金色年华,不知怎地,脑笋老长不拢,现在才后悔没好好学。”香说。 我笑,“你的童年比谁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一切是这么罗曼蒂克,我努力地压抑着心猿意马,借故说:“时间不早,我们应该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来。 本来她还笑脸盈盈的,随着我拉她的势道站起来,忽然之间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万分,呼叫出来。 “怎么了?”我不知道事态严重,仍笑问,“太累?站不起来?” 她呻吟,额角冒出汗。 我惊问:“扭伤足踝?什么事?” “不……叫医生,”她吃力地说,“周恩造医生。” 我“霍”地站起来,“我去叫救护车。” 我大力拉动唤人铃,先就电话拨九九九召救伤车。 管家女佣一个个衣冠不整地出来,我叫她们看管住香雪海。 救护车呜呜的警号划破黑夜,抵达门口,救护人员用担架把香雪海架上十字车。 她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护理人员在替她注射。 “什么事?什么事?”我直问。 “不要紧,”护理人员安慰我,“大腿骨折断而已,绝无生命危险。” “什么?”我不置信。 腿骨折断? 刚才她不过是闪了一闪,腿骨便折断? 我苦笑。 香雪海跟我说:“替我叫周恩造医生。” “好,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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