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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也名正言顺地当艺术家,胡乱做些什么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职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伟大的天职。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对社会有所交代,躲在被窝里画画听音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

  但此刻我这根社会的栋梁累得不得了,昨夜临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规律化,太刻板,日子过得像一部机器,渐生厌恶。我不应答应赵三,帮他这个忙,辞去旧工后应当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可是男人没有职业,就等于一无所有了,空白的时间是浪费,将来我要付出代价,眼看旁人飞黄腾达,自己因一时的潇洒远远落在后边……

  我无法不跟随社会的风气而向前爬,往高处飞。香港这个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语是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们还不是发完牢骚后无奈地伸手接住强人给他的制度。

  我不喜噜苏,故此努力做到有发言权的地步。

  无论怎样,科学家少了竹林七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们夏天没有冷气就很难睡得安稳,这是事实。

  但今天感觉不一样。

  今天我觉得普天下的懒人有福了,他们管他们躺着,等其他的人来为他们谋福利,付出些微的代价,那个寒窗十载的医科生就得为他把脉……依此类推,懒多好。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莫非是羡慕香雪海的闲情?

  对了

  叮当再空,也是个无事忙,她有意无意间向人显露她忙,但不是为阿堵物忙,于是乎伊与众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么都不做,闲来发号施令是唯一的兴趣,她连玩都不玩。

  什么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没见过,现在见到了。

  即使是赵翁,也得在公司里挂个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闲得慌,但香雪海对世上一切都视作身外物,她闲得快乐。

  被她的快乐感染,自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来心理上是这样的:

  (一)大家一齐做一齐挨,看见旁人收获少我收获多便会做得更加起劲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远不如我,我也会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饿死,人家却更丰足,我就泄气了。

  是以我羡慕香雪海?不过她是个女人。我认识许多没有职业但生活丰足的女人,也不纯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们有老板,而香雪海没有。

  叮当的电话来了。

  我惊异,“乌溪沙来电话?”

  “我没有去。”

  “为什么,明明已送你到码头。”

  “看看你是不是在写字楼。”

  “干吗?”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这种战略?你怕什么?”

  “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了,”她很懊恼,“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寿了,丢了你,我还找谁去?”

  “你也有这种恐惧?不是振振有辞说现代女人什么也不怕?”

  “这证明我重视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陆师母病了,派人在码头等我,取消约会。”

  “这还差不多,可是昨夜发的又是什么脾气?”我说。

  “昨夜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叮当说。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样真多,情人节。母亲节、阴历阳历生日、订婚周年、结婚周年,你父母亲姨妈姑爹徒子徒孙什么弥月之喜,圣诞过年、重阳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记着,届时奉献礼物,你们女人真贪。”

  叮当说:“我老觉得咱们相识是有点传奇性的。”

  “有什么传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见你,你能遇见我,不算传奇?”

  “那还有谁遇见谁不算传奇?”我不以为然。

  “根本就是,不过他们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来吃晚饭?”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说,“我最不喜畸形的东西,有种叫奇娃娃的小狗,见到就恶心,巴不得一脚踢死它。”

  “神经病。”她挂上电话。

  五分钟过后,电话铃又响,我取起听筒说:“怎么,还是不放心我?”

  那边一怔,“我是香雪海。”

  “对不起对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赵三电话。”

  “怎么?他说什么?”

  “孙雅芝的母亲终告不治。”

  “啊,”我也替赵三难过。

  “值得安慰的是已尽人事,”她淡言说,“最重要的是这一点,他们明天便带着骨灰回来。”

  “明天我去接他们。”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机。”她说,“怎么,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当来?我请你们两对吃饭。”

  “她没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说:“我也没有空。”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挂上电话。

  叮当对我颇有遥远控制。

  我不会故意做令她不开心的事。

  我上赵世伯那里去打小报告。

  到达赵府,碰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厅里坐下。翻阅画报。

  有厚厚一叠报导赵三公于与孙雅芝的秘闻杂志,我本来一向不看这些东西,一读之下,不禁为之倾倒,哗,绘形绘色,活灵活现,简直像是躲在赵老三床底下作现场观察后才写的,文人无行,一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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