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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喝口冰水,到书房去,看到施峻睡沙发上,像只小猪。不管她们醒着的时候有多精灵,一进入梦乡,不过是这个样子。

  我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男人比女人,更喜欢孩子。

  施峰跟进来,她就是不放心我。

  我轻轻跟她说:“要是你愿意,同时也可以做我的孩子。”

  她铁青着面孔,斩钉截铁说:“你休想。”

  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我被她的愚忠激发出无限怒意,下流地恐吓她:“那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永远不见你的母亲。”

  施峰眼睛露出恐惧的神情,仍然坚撑着:“你这个假设再荒谬没有,永远不会发生。”一转头走开。

  我深深后悔,说话似利刀不打紧,找个橡皮对象就不伤天害理,但施峰还是孩子,她伤害我,我应默默流泪,不可反击。

  理论谁都懂得,实践起来,不是那回事。

  背后有声音响起来,“你令施峰十分不安。”

  我转过脸去,国香不知几时已站在门框处。

  我再也没有言语,眼神像是在荒漠中吃了十年苦,急急把她当作甘泉般汩汩吸收。

  没有人能了解我心中饥渴。

  “你不应恐吓她。”

  我轻轻反问:“恐吓,抑或是预言?”

  国香的身躯一震,本来贴在墙上,渐渐脱力,慢慢往下滑,终于坐在门边。

  我继而问:“施秀升呢?”

  “他有事缺席。”

  他没有面对事实的勇气。

  但再想一想,不,他根本不要亲眼看到,他要下台就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国香坐在地上,似个彷徨的孩子。

  我伸出手来,想拥抱她,施峰又走了进来。

  我的动作僵住。

  施峰与母亲说:“叫他走,叫他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但已经来不及了,施峰已长得高大秀丽,早懂得照顾自己,说这样的话,已没有震撼感,只觉自私霸道。

  施峰知道大势已去,想去摇醒施峻,被我阻止。

  她说:“母亲,我会把整件事告诉父亲。”

  我说:“没有用,他准说你想像力太丰富。”

  施峰大眼中充满泪水。

  “对不起。”我走过去。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咬下去,我痛得大叫,本能地甩开她,施峰撞向床上,压醒施峻,施峻吓得哭起来,我看看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吓呆了走进来的师父师母。

  施峰一声不响地拉着她母亲要走,师母急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场面悲壮,大哭小号,非常戏剧化,纸包不住火,非要闹成这样不可。

  师父用碘酒为我伤口消毒止血,一阵麻辣的激痛,令我呻吟。

  国香说:“我同你去看医生。”

  护士小姐笑嘻嘻地看看国香,看看我,不言语。

  国香疲倦地说:“要是你大哥在,又会与我算帐。”

  我看看那新月形的伤口,细细牙齿印一颗一颗,排列整齐,犬齿位置特别尖及深,小小两个洞,缝了两针,看样子一辈子留痕。

  也罢,等施峰真正长大,给她看,也给她的伴侣看。

  当下我说:“再苦,也没奈何。”

  “我不住使你受伤……”

  “皮肉之苦,倒还是其次。”

  “你看你还是这么滑稽不羁。”

  我把国香送回师父家。

  “我不进去了,怕施峰反应过激。”

  谁知师母开门出来,“施秀升已接了她们回家。”

  国香看住她母亲,“妈妈,我一败涂地。”

  老好师母说:“做圣人是很难的,亦无此必要。”

  我感动落泪。

  师父指着我,“看,好好一个家,被你搅成这样。”

  国香萎靡地说:“实在不是他的错。”

  师父气,“我不介绍你来,什么事都没有。”

  师母按住他,“你以为他们不会自行介绍?要认识总会在一起。”

  师父喃喃说:“宿命,前辈子已注定。”

  我问:“施秀升反应如何?”

  “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

  “他怎么说?”

  “真不由你不佩服他,他心平气和说声知道了,便静静带孩子们回去了。”

  许多妻子,对丈夫的外遇问题,都能运用涵养功夫来处理,小不忍则大乱。

  施秀升耐力过人,深沉可怕。

  “国香,”师母说,“你会失去施峰。”

  国香看着窗外,“我早已失去她,她一生不会原谅我。”

  我心中无限难过。

  人类的快乐不能完全,是因为永远要牺牲一样来成全另一样,故此贪婪的我们无论得到什么,总是意犹未足。

  我有不吉预兆。

  我能否满足国香?她拿那么宝贵的母女之情来换取我俩相处,很可能永远不会快活。

  我僵住在那里,此时此刻,手臂伤口刺痛,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师母送我出来,摇摇头说:“可怜的国香,她不能与女儿打仗,又不能与自己打仗。”

  我握住她的手摇两摇,“师母,我呢,你可同情我?”

  “你,你自虐虐人。”

  “太不公道了,我岂没有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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