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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六表婶向我抱怨,说儿子娶了媳妇一家人回来,媳妇的娘家就在隔壁,一清早众人就往女婿家跑,见什么拿什么,电话铃一响就来听,当作自己家一样,那种小家碧玉真可怕,六婶懊恼得不得了,不能爱屋及那么多只乌鸦,只得退避三舍,有儿子等于没儿子。”

  于先生一句话也没有。

  于太太总结,“那样从小喂奶养大的儿子啊,多少心血,少吃一格奶就叫我们担心半日,天天抱在怀中呢喃,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暖,奇怪,一钩就叫陌生女子钩去了,父母若不小心得罪那女子,嘿,同父母拼命呢,养儿子有什么意思?白花半辈子心思。”

  于先生当然一言不发。

  “我心灰意冷了,老头,责任已尽,我们且游山玩水去,不要再管他人闲帐。”

  这句话钻进于先生耳朵,受用无比,连忙接口:“伊丽莎白轮船,还是东方号快车?”

  于太太悻悻然答:“先尝珍馐百味,接着穿金缕玉衣。”

  于先生一叠声说:“是是是,太太。”随即拍一拍额角,“奇怪,对父母,我从来不曾如此敬畏服从过。”

  于太太一怔,破涕为笑。

  归途中新生对守丹说:“怎么样,他们不怎么可怕吧?”

  守丹笑笑,可怕也不关她的事,她与这班人不相干,一年顶多吃一顿半顿饭,他们怎么看她,无关紧要,她则无暇去看他们。

  “爸妈希望我们毕业后回来。”

  那是两年后的事了,此刻说还嫌早。

  “我想先结婚。”

  守丹一回到家便扬声问:“有没有我的信?”

  女佣即刻递上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守丹连忙拆开。

  “守丹,命运并非世袭,请勿将母亲的旧衣硬往身上套,你有你的路要走,成败与前人无关,世上没有海枯石烂不变的快乐,承认了这一点,生活会容易点。”

  守丹心中舒服多了。

  她轻轻收好信,提起笔写:“心扉,这段日子,因为生活安稳,更加有机会静静想起往事,我的记忆,似可以追溯至胚胎时期,不,也许没有那么远,但肯定记得身为幼婴,母亲每早进来看我的情况。一边将我轻轻抱起拥在怀中,一边说:‘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她眼角冒出亮晶,大滴眼泪,仿佛充满悲怆,像是预知了我的命运。现在,我不再恨她,昨夜我梦见她,肉身已经腐败,啊,那曾经赋我以生命的肉身已不存在,她的灵魂却年轻美好,飘拂至我身畔,专注凝视我,我们之间回复到相爱的时期,当中苦难不复记忆,她对我说,她甚至没有向父亲提及过去种种,因不想他伤心,我想她终于得到了安息。”

  “守丹,记忆对于我们,像不像逛游乐场?经过许多游戏摊位,进到鬼屋探险,坐惊险的过山车,然后倦了累了,出场后回头一看,只见远处亮晶晶灯光,摩天轮缓缓转动,一切已是身后之事。”

  “心扉,没有人可以安抚我的情绪,像你那样成功,几句话已证明你对我有无限谅解,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谢上苍。”

  “守丹,上主总不会叫我们一无所有,再苍白贫瘠的时候,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我们拥有若干他人所无,值得珍惜的人与事。”

  “心扉,是的,我一直拥有于新生与你。”

  “守丹,我们两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你是知道的吧?”

  假期快要结束,守丹把握最后机会替新生去买开司米羊毛袜,正在挑选,身边来了一位女客,顺手取起守丹已经拣好的袜子细看。

  守丹觉得她面善,注视她侧面一会儿,忽然想起她是谁。

  这是曾经建议要领养过梁守丹的沈阿姨呀。

  守丹轻轻在她耳畔叫:“沈阿姨。”

  那位女士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见跟前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美貌少女,正朝她笑,她在脑海里搜索好一会儿,一点记忆也无,见少女如此亲昵,想必是个熟人,谁,到底是谁?

  那位女郎已经拉起她的手,“阿姨,我是梁百思的女儿梁守丹。”

  沈阿姨“啊”一声,“守丹,你长这么大了。”是守丹,是她故人粱百思的孤女梁守丹。

  她连忙再客观地上下打量守丹一次,见她穿着考究,才放下一颗心来,把她拉到一旁,“不认得了,女大十八变,妈妈呢,妈妈可好?”

  守丹答:“妈妈去世快一年了。”

  沈阿姨黯然,“难怪,我每次回来想同你们联络均不得要领,地址电话全更改了没有人见过你们。”也没有人记得她们母女。

  “沈阿姨,有空没有,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好好好,我俩聚聚旧。”

  守丹最想知道一件事,如今捧着热茶,她问沈阿姨:“家父最爱我们母女吧?”

  沈阿姨答:“那当然,我记得有一个夏天到你们新家作客,你大概两岁半吧,穿着小小织锦旗袍,满屋尖叫着乱跑,没有一刻静下来,真是个可怕的小家伙呢。后来百思抱你坐在膝头上,你靠在父亲怀中,他一下一下抚摸你头发,我记得很清楚,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对孩子显露那么多爱意……”

  守丹微笑地陶醉在回忆中。

  沈阿姨双眼润湿,“好人去得早。”

  守丹低头不语。

  “守丹,不知你还记否,我曾试图做你监护人。”

  守丹点头,“记得很清楚。”

  “你母亲不想你离开她。”

  “求亲靠友,非她所愿。”守丹第一次帮母亲讲话,要是彼时跟着沈阿姨,命运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沈女士不欲多言,她殷切地问:“守丹,你好吗?”

  “好,”守丹毫不犹疑,“我快要结婚了。”

  沈女士听了松下一口气,浑身筋骨都自在起来,守丹感动地看着她,沈阿姨是罕有人种,她是那种见到别人好会真正开心的人。

  守丹因此说:“沈阿姨,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沈女士取出手帕印一印眼角,“守丹,你倒晓得我一直挂念你。”

  “是。”守丹微笑,“我知道。”

  “我同梁百思是挚友,当年……”沈女士不讳言,但却含蓄地说:“我落选了。”

  守丹马上明白当年父亲在母亲与沈阿姨之间任选其一,结果挑的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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