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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梁守丹与心扉通信出于偶然。

  那年她才十二岁,陪母亲去看医生,坐在候诊室内,见茶几上放着一叠旧杂志,顺手取起一本,一翻,便翻到那一页,版头上注着:心扉信箱。

  守丹虽然年幼,也知道这种杂志信箱主持人专门替读者解答疑难杂症,编辑挑选有代表性的回复刊登出来,供人参考。

  版头下写着:欢迎读者来信,请寄中央邮箱100号,请附真实姓名地址,请勿一稿两投。

  中央邮箱100号。

  这时候,看护出来叫名:“梁守丹在吗?”

  守丹连忙放下杂志迎上去,“我是。”

  看护微微笑,“你妈妈要见你。”

  守丹乖乖地跟着看护走进病房。

  母亲已经穿好衣服,正与医生商量一件事。

  见守丹进来,便同她说:“医生叫我做手术呢,守丹,你且到舅舅家去住几日如何?”

  守丹走过去,双臂围住母亲的腰身,眼泪忍不住地掉下来。

  母亲病了有些时候了,未见好转,守丹心中隐隐不安,哭泣是最佳抒发方式。

  只听得母亲轻轻说:“你已经不小了,为何当着陌生人,也哭个不停,如此幼稚,叫妈妈怎么放心。”

  那天晚上,梁太太替女儿收拾简单的行李,准备把她送到舅舅家小住。

  守丹坐在小小书桌前写:“心扉,请回答我的问题,我叫梁守丹,今年十二岁,父亲去世已经六年。最近母亲患病,她从来不与我谈论病情,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默,请问,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打算明天把信寄出去。

  中央邮箱100号。

  守丹不得不暂时住到舅舅家里去。

  那是六十年代,招家有两个女佣,都穿着白衫黑裤,不知恁地,居然排排坐,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嗑瓜子,看见客人进来,因早获女主人通风报讯,知是前来投靠的穷亲眷,故只轻轻睨一眼,不予理会。

  那是一个黄昏,梁太太打算放下女儿便进医院,心中凄苦,看着兄长,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招氏夫妇只说些客套话:“很快就会好”,“别担心”,“放开怀,好好休息”。

  守丹站在一角不出声。

  忽而传出婴儿啼哭声,坐在沙发上的其中一个女佣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去履行她的职务。

  另外一个仍不住嗑瓜子,从头到尾没打算站起来给客人斟一杯茶。

  直到今日,守丹还觉得奇怪,又不是过年,哪来的瓜子?

  梁太太千恩万谢地去了。

  守丹在家习惯沐浴后再上床,刚走进卫生间,舅母便追进来,“你自己有没有带毛巾来,用你自已的毛巾。”

  守丹点点头,这成为她生命中最大疑点之一,是不是怕她用脏毛巾,还是嫌多洗一条毛巾麻烦?

  她换上睡衣,刚想上床,舅母又跟进来,双眼看着别处,只淡淡说:“叫你自己去搓一搓内裤。”谁叫,佣人,主人?没头没脑。

  守丹手足无措,家境虽然普通,母亲却从来没叫她做过家务。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小孩比大人学得还快,只得从床上下来,到浴室,开了水龙头,用些肥皂,洗净内裤,晾在什么地方好呢,又会不会遭人嫌呢,守丹必然想回家,想伏在母亲膝上,想同母亲说,不要离开她。

  经过思量,守丹把内裤轻轻挂在一条尼龙绳上。

  无意中低头一看,吃一惊,浴室地上铺着的是踩至污秽不堪的一条布,守丹认得那正是母亲千挑万拣买回来的被袋,是不久前送给婴儿的满月礼。

  主人对她们母女的尊重,可见一斑。

  守丹睡了。

  直至二十年之后,她都没有忘记这一句话:叫你去搓搓内裤,这也是一个谜,是否佣人叫主人叫外甥女去洗内裤?至今难明。

  最容易弄明白的是,投亲靠友,一生一次,已经太多。日后梁守丹守着这个教训,再也没有向任何人开口求助。

  第二天清晨,守丹等着吃早点,舅舅先出来,咕咕哝哝与犹自在房中的妻子说着昨夜之事,一眼看见守丹,便一半解嘲,一半真心地说:“你瞧你这脚头,一踏进门来,我便丢掉一宗生意。”

  守丹不出声,只见舅母笑了,咪咪嘴,真似自心坎里笑出来,仿佛只要丈夫肯轻贱他那边的亲人,哪怕是妇,哪怕是孺,都合她心,合她意,无法合得拢嘴。

  当下守丹说:“我想去看妈妈。”

  舅舅摊开报纸,“你认得路吗?”

  认得,非认得不可。

  披上外套,空着肚子,守丹就出去了。

  临关门之前,听着那婴儿又哭起来,轻轻地唔呀,唔呀,似唤人,她母亲匆匆赶去抱她,由此可知,舅母并非没有爱心,她只是爱不了那么多旁人。

  守丹匆匆赶到母亲身边。

  母亲刚做完手术,疲弱地躺病床上,见到女儿,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守丹把头轻轻伏母亲肩膀上,“妈妈,把锁匙给我,我想回家。”

  “家里无人,谁照顾你一日三餐。”

  “我会照顾自己。”

  粱太太叹气,“你恁地不听话,我与你舅舅说好,这个月本应轮到他寄钱返上海给外婆,由我代汇,换作你这两星期在他处寄住。你一回家,妈妈白白损失。”说着咳嗽起来,扯动伤口,痛恨落泪,心急气烦,一把推开女儿。

  守丹怔怔站一角,她原本可以把在舅舅家受的委屈向母亲哭诉,但是她没有,像是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最普通不过,应该由她独自承担。

  梁太太抬起头,见守丹沉默地站一角,还以为她赌气,便加一句:“真笨!人笨万事难。”

  百忙中把门匙交给她,挥手叫她走,喘息着闭上眼睛。

  守丹在病床边站了会儿,才退到门口,适时才发觉那是一间双人房,邻床的太太正好奇地看着她,嘴角一丝鄙夷,像是看不起这样不懂事的女孩子。

  守丹低着头退出,乘公路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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