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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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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拿了八十分,算是好成绩,偶然被姐姐看到,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笑得打跌。 作文传到母亲手中,她冷笑一声,“教书匠有什么稀罕,”接着教训女儿,“无论什么职业,能养活人就好。” 真令邱晴气馁。 令她敬爱的朱外婆都做着见不得光的工作,渐渐邱晴知道了,她固然把小生命接到世上来,很多时候,也是他们的克星。 年轻的妇女迟疑地找上来,有时拍错邱家的门,全部有一式一样失败的脸,麻木的目光,嘴唇颤抖着,邱晴好几次开门看到她们,也不用开口,只消向走廊左边努嘴,她们便会领会。 却没有人哭过,眼泪在这里是相当奢侈的东西,邱晴在走廊上遇见过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都没有流泪。 朱外婆终年供奉某几个菩萨,她有一次说笑:“终于无可避免还是要落地狱的吧。”并不十分介意的样子。 只有邱晴一个人为此颤抖。 麦裕杰第一次由邱雨带回家,还同母亲大吵一顿,他刚出来,无处可去,只能半人半兽似地蹲在角落听邱家母女龃龉,邱晴是这样替他难过,以致她摊开手,给他一粒水果糖。 麦裕杰双目精光陡现,他缓缓伸手取过那粒在小女孩手心中已经半溶半糯的糖,放进嘴里。 他仿佛得到新的力气,重新站起来,这个时候,邱雨自房内出来,告诉他,他可以在邱家住一天。 这三天已经足够他联络以前的交际网。 以后,直至今日,邱晴都注意到麦裕杰时常买那只牌子的水果糖吃,一大瓶一大瓶放在案头。 可能他也忘了糖是在什么时候吃上瘾的,他就是需要它。 邱晴把脸埋在案上,太多回忆,她不敢参加姐姐一组,就得继续读书。 也许她并不是那么有志向,她只想拖得一时是一时。 麦裕杰听到小邱晴叫他杰哥的时候,轻轻说:“将来还会有许多人叫我大哥。” 十二岁到十五岁一段时间,邱晴几乎没崇拜他,只有朱外婆说:“这男孩子对你姐姐是一个劫数。” 一晃眼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 邱雨还有其他的男朋友,让麦裕杰知道了,只是对邱晴说:“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已与你姐姐分手。”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烦躁的夜晚,一切往事纷沓而至。 邱晴捧着头,太阳穴上痛得弹跳,她起来找药,忽然像是听见姐姐说:“来,吸一口,快活赛神仙。” 她爱的人她不尊重,她尊重的人不爱她。 母亲跳舞时候用的音乐像弄蛇人吹的笛子声,扭扭捏捏,妖冶万分,邱晴以为她早已忘记,但是没有,今夜笛子声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她用手掬起冰水敷面。 这又是一炎热的晚上,街道静寂得一丝声响都没有。邱晴轻轻坐下来,她左脸颊的一小块肌肉不停地颤抖跳动,她仿佛有预兆,什么事要发生了,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恐怕就是为了不吉祥的感觉。 她听到楼梯有脚步声,耳畔“嗡”的一声,心沉下去。 来了。 邱晴缓缓转过头去。 一阵急促地拍门声。 邱晴连忙打开门,看到姐姐的身体一骨碌滚进来,倒在地上。 当然是因为姐姐,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令邱晴心惊胆战。 她扶起邱雨,开头以为她喝醉了,触鼻的却是一阵腥气,邱雨穿着红色的衣裳,她的手掩在胸前,邱晴瞪大眼睛,看到她指缝间有液体汩汩涌出来。 一时间邱晴的脑袋完全空白,不晓得这是什么,她张大嘴,恐惧地看着姐姐。 邱雨犹想说话,嚅动嘴唇。 邱晴拨开她的手,看到她腹部有一个乌溜溜的小洞,液体自洞口冒泡涌出,这是血,邱晴忽然明白了,血。 这是子弹孔,邱雨中了枪。 邱晴顶梁骨里走了真魂,浑身寒毛竖立,她不知邱雨如何能支撑着回到家里。 她紧紧搂住姐姐,嘴巴附在她耳边,“我去召警,马上送你进医院。” 邱晴低下头,邱雨正伸出手来拉她,“不要,”她微弱地说,“不要让他们把我带走,这是我的家。” 邱晴急痛攻心,“谁,谁伤害你?” 邱雨吁出一口气,像是在微笑。 “麦裕杰在哪里,他为什么不保护你?” 她已经听不到,“我说过照顾你就照顾你。” “姐姐,姐姐。” “我十分疲倦,”邱雨喃喃说,“握住我的手。” 邱晴整个人伏在姐姐身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邱晴呜咽着抱紧姐姐,从未试过这般无助,隔一些时候,她听见轻轻的“卜”的一声,邱雨不再动弹。 邱晴缓缓坐起来,握着姐姐的手。 邱雨的脸微微后拗,小小面庞异常洁白,双目半开半闭,像是看到什么令她欢喜的事物,她仿佛只得十岁八岁模样。 这时候,有人轻轻推开门,走进屋来,是朱外婆,她很镇定很温柔地说:“啊,邱雨回来了。” 是朱外婆的主意。 她替邱雨穿上新娘礼服,大红绣金盘花,因为“邱雨一直想结婚”。 麦裕杰走进灵堂,邱晴硬要推他出去,争执不下,朱外婆缓缓走过来,指着他说:“让他站在这里。”老人的权威受到尊重,邱晴退到一边。 麦裕杰脸容憔悴,双目布满血丝,邱晴别转面孔,不去看他。 席中只有两位客人。 曾易生与他的师傅马世雄。 邱雨一向喜欢热闹,今日她要失望了,邱晴记得她与许多许多朋友,搓起牌来可以开三四桌日夜不停,有人退出,马上有人接上,今日这些人全部没有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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