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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骗我,姐,他骗我——”

  “他骗你什么?”我抢白,“愿赌服输,这话是你用来教训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扫把随便在哪间银行门缝子里扫一扫,扫出几千个,个个一模一样的德性,你还跟他们打打杀杀地动真情?吧女还比你高几等,混不来就不要混,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现在还要对簿公堂,判你坐三个月的牢,你以后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闻言怵然而惊,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个不停。

  “你回家吧,找个相熟的好律师,我要去上班。”

  “姐,你不要离开我!”平常的泼辣一去无踪。

  “我现在不比以前,现在我的时间卖给公家,”我叹口气,“我不想与老板过不去。”

  我残忍地离她而去。

  在外头讨生活,人的心肠会一日硬似一日,人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书传我入室。

  我不待他开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将刚才发生的大事说一遍,为求保护自己,出卖子群,声声埋怨她连累我浪费时间,以致引起我老板的不满。

  这一顿嘴巴自打自,打得这么响亮,布朗顿时作不得声,凡人都一颗向心,在这一刹那他暂时有点感动,我又过了一关。

  “子君,希望以后你家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但是你的稿件……”

  我立刻接过那红笔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马上改写,马上!”

  他满意了,我出房时替他掩上门。

  耸耸肩,才一个多月,我学得多么快,这种演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学得会,为生活受点委屈是很应该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这个道理。

  出得大堂我顺手把稿子扔给女秘书。

  子群当夜服食过量的白兰地与安眠药企图自杀。我到的时候她口吐白沫,辗转呻吟,面孔转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窝陷,像只骷髅,我吓得要命,忽然掩入脑中的是“史涓生”三个字。

  于是打电话向他讨救兵。

  涓生很合作,立刻赶到,将子群送到私家医院洗胃,我累得浑身酸疼,嘴里还讨好地说:“不好意思,人家会想,你前妻家人怎地多事。”

  涓生蓦然抬起头来,“你——”他哽咽道,“子君,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懂事了?”

  我怔怔地看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涓生说道。

  以前?我侧着头想很久,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过一刻,他似乎恢复常态,问我:“子群为什么闹这么大件事?”

  “为了一头金毛兽,”我苦笑,“这里还有一封遗书呢,说被洋人骗去十万元节储,如今洋人抛弃她,与一菲律宾女佣走,说起来真丢脸,两个人打架打到派出所里去,现在她要吃官司,想不开也是有的。”

  涓生问:“怎么会这样?子群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的女人。”

  我叹口气。

  涓生抬头瞪视着我,“子君,为什么我们从前未曾这么有商有量过?”

  从前?我茫然地想:我已忘记从前,我只知道,明日九点正如我不坐在写字台前,布朗会发出血滴子杀了我。

  “弟弟长高很多,”我听见自己说:“这小子已经不是哭宝贝了。当年我非想生个儿子不可,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时的模样与生活形态,弟弟永远傻呼呼,证明父系遗传强健,双耳大而且软,唉——”我停止,因为我看到涓生的双眼淌出泪来。

  我立刻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涓生,我们该回家了,子群已经没有危险,让她在医院里躺几日。”

  我忐忑不安,认识涓生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哭。

  第二天我准时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双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拢来,心志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别人说什么,听不清楚,一支笔在纸上画不成句,哈欠频频,活脱脱似个道友婆。以前只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补足,根本不晓得有这般苦处,一怒之下,五点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奶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唐晶却拼命来按我家的门铃。

  我千辛万苦地起床去开门给唐晶。她松一口气,“我以为你步令妹后尘了。”

  我说:“要我死?太难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舍得死。”

  唐晶说:“刚才我见过涓生,他约我一起去见那只鬼,叫他撤销控诉,并且追问他把子群的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陡然清醒起来,“鬼怎么说?”

  “鬼也怕了,答应不控告令妹蓄意伤害他人身体及纵火,但钱恐怕就泡了汤了。”

  “子群活该。”

  “子君,”唐晶不以为然,“你何其缺乏同情心。”

  “你又为何同情心突发?物伤其类?”

  “呸!”唐晶说。

  隔一会儿我说:“这件事没男人出头还真不行,涓生倒是仗义行侠。”

  “你不恨他?”

  “谁,涓生?”我说,“我干吗要恨他?”心中确然无恨,只有丝丝麻木,“明天还要上班,你替我谢他一声,还有,你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说:“子君——”很迟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时候?不能置信。

  小客厅中光线不好,将她脸上那秀丽的轮廓掩映得十分动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声。

  “我在这里。”我说。

  她搓着双手,过很久,她说:“我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她分明有什么话藏在心头不愿说,随她去,活该。

  子群在医院躺足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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