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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熟了,闲谈,老师说起来:“听到你的琴声,看到你的姿势,老叫我想起一个人。”

  李平问:“谁?”

  “是一位天才,她也姓李。”

  李平一震,马上顾左右而言他,“我弹琴只是为消遣,不能同别人比。”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时恐怕你还没有出世呢,琴棋书画这些闲情逸致,曾经中断过十年,相信你也知道。”

  李平揽着她的名字,珍如拱壁,凝目欣赏,对老师的话不予置评。

  “你要珍惜此刻的机会。”

  “是的老师。”

  李平放下琴,举起双手,娇慵地伸一个懒腰。

  从前,她没有这个姿势,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疲倦。

  毋须多久,城里某个圈子中人,都知道李平是夏彭年跟前的红人。

  消息传到夏家耳朵,长辈只是装不知。

  夏彭年几个表姐妹沉不住气,打趣表兄:“听说是位新移民,乡音未改。”

  “表哥真好兴致,不知道平日与她讲些什么。”

  “当然是谈情说爱呀,哈哈哈。”

  “几时介绍给我们认识。”

  “有人见过,说她打扮过时,活像五十年代的艳星。”

  夏彭年一向最有幽默感,几个表妹不过是说笑话呷干醋,原本他可以有风度地一笑置之,但不知怎地,一提到李平。他便面色大变,异常认真。

  夏彭年拂袖而去。

  夏家的人面面相觑,莫非,莫非这次他来真的?

  夏彭年越想越恼。

  五十年代的艳星?好,是又怎么样。

  他托汽车行经纪四出搜索,指明要一部五十年代雪弗莱厂出品粉红色开蓬车。

  过时又怎么样,没有品味又怎么样,他偏偏要帮李平将之发扬光大。

  车子找来了,夏彭年差车行翻新重修,花了比买新车更巨数倍的代价,使它的内外焕然一新,把它当礼物送给李平。

  李平一见,拍手叫好:“可爱极了。”

  她穿大花洒蓬裙,芭蕾平跟鞋,在老好雪弗莱旁一站,不知唤起夏彭年多少美丽的回忆。

  他是个早熟的人,女性第一次吸引到少年的他,也作兴这样的打扮,他的叔伯,全开类似的车。

  夏家的人知道这辆车的故事后,都沉默谨慎下来,不再提到李平这人。

  终于,他母亲先开口:叫彭年把那女孩带回来看看如何。”

  他父亲夏镇夷答:“听其自然好一点。”

  夏太太说:“任其发展,只怕他会同她结婚。”

  “彭年快四十岁的人,你我还管得了他?”

  “那女孩子据说很不堪。”

  夏镇夷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那也没法子,谁教我们夏家子弟喜欢那样的人。”

  夏太太蹬足,“老头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么,”夏镇夷说:“就把她请来吃顿饭吧。”

  这一段日子,是李平一生中最称心如意的时刻,她心无旁骛地享受每一天,自由自在,什么都不愁。

  但是始终心底下有一丝阴影,她怕碰到王羡明。

  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略有相似粗壮的背影,她便会立刻转身躲避,怕那个正是王羡明。她的心会剧跳,背脊冒汗,她知道他会找他算帐,他不会罢休。

  这一丝恐惧似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给李平一种压力。

  是以她也希望索性有一日被王羡明抓住,任凭他发落,胜过天天提心吊胆做人。

  出走后她一直未与王羡明重逢,他仿佛也消失在人海里。

  他可有四出找她,可有为她伤心,可有震怒,原本拨一个电话到卓敏处,立刻可以知道,但是李平硬着心肠,不闻不问,不肯去接触卓敏,渐渐,心头那一处疤痕结痂,变成硬硬的一块,碰到它,麻木地,没有什么感觉。

  夏彭年喜悦地同她说:“家父想同你吃饭。”

  李平听了,即时作出反应:“我不想去。”

  夏彭年诧异,“为什么?”

  何必见光?就生活在黑暗中好了,不知多自在多舒适。

  “你终归要见他们。”

  李平说:“我不认为如此。”

  既非媳妇,何必去拜见翁姑。

  世上权利与义务相等,没有名份,落得轻松。

  李平冰雪聪明,一想便想通了大道理。

  “你对他们没有好奇?”

  “早在报端杂志见过他们的照片。”

  “不想与他们谈谈?”夏彭年温言侍候。

  李平只是微笑,不予答复。

  “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不想去。”

  夏彭年深觉尴尬,他还没有求过异性,李平说了两次不去,他已经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应付。

  李平见他手足无措,忍不住笑出来。

  夏彭年握着她的手,放到脸颊旁。

  李平终于问:“我该穿什么衣服?”

  夏彭年松一口气。

  由他特地为她挑了件净色式样简单的便服,配黑色鞋子手袋。

  李平说:“以前家父最恨过年有人穿黑白灰来同他拜年。”

  夏彭年说:“时势不一样了,人们口味越来越老练,像新衣的新衣早受淘汰。”

  李平转过头去,“你嫌我土?”一副娇嗔模样。

  夏彭年凝视她,只是咪咪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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