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她比烟花寂寞 | 上页 下页 |
四十六 |
|
石奇一走天就转阴,天渐渐落起雨来,我打开伞。 看看表,也到中饭时间,我想张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伞上的水珠如满天星。 我慢慢离开,在微雨中花益发香。 走到路边,有人下车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张煦! “张先生,原来你早已来了。”我惊喜。 他戴着副黑眼镜,穿黑西装,文质彬彬,老样子。 “你几时来的?” “十点多,我看着你进去。” “你专程等我?” “是,有话要同你说。” “啊。”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上他的车子,他吩咐司机驶往郊区。 张家的人似乎对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们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贵、遥远。 我们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张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点起一支烟,半晌不说话。 张煦这个人绝对不易相处,怎么做夫妻?一块冰似,半日不说一句话,内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费劲也摸不到边际来。 张煦终于开口了,他说:“晶去世前一日,我们也说过话。” 原来说话是大节目。 原来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谈到分手的问题。” 啊! “我的意见是……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夫妻关系,不如分开。” 咖啡室内本来只有我们一桌人,死寂一片。这个时候多一双年轻的男女进来,坐在不远处。 他们在打情骂俏—— “如果你爱我,就该跪着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买只垫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势搂住她。 张煦说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着一张脸听下去。 年轻的女郎说:“唔,人家看见了。” “理他们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张煦说:“她哭个不停。” 热恋中的男女明目张胆地嘻嘻哈哈拍打对方。 张煦忽然忍无可忍,转头对他们大喝一声:“闭嘴!” 骂得好。 趁他们震惊的时候,我走过去,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去,叫计程车到最近的旅馆去,迟者自误,欲火焚身。” 那男的还要出声,那个女的拉一拉他袖子,两个人总算离去。 领班赶过来道歉。 我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张煦用手掩着脸说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认为离婚对她有好处。”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书房找到她,她整个上身伏在书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还帮我忙。当天我飞往纽约。” “三天之后,律师通知我,她死于心脏病。” 我问:“她是不是自杀?” “不。”他说,“绝对不是。” 那么她死于心碎。 “她与我结婚时,寄望太大,她是个天真的女人,认为我可以给她一切。事后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认,一直不愉快。我原以为分手能够帮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里,她至少有个盼望。” 他不响,头垂得很低,始终没有除下太阳眼镜。 我转变话题:“你几时结婚?” 他低低说:“我已结了婚了。” “什么?” 他不回答。 我有点万念俱灰,他们太会得节哀顺变了,那简直不能置信。 “是那个芭蕾舞娘?” 他点点头。 “你会快乐?”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亲开心,你就会高兴,男人夹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最痛苦。”他又无法离开家庭独自生存。 “但是我会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并无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吗?” 他亦没有回答。 我叹口气,召来侍者结账。 车子一直驶出市区。张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许他会有勇气脱离张老太太来跟姚晶过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撑一个开销如此庞大的爱巢,实属疑问。 我苦笑,或许她去得及时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个那么在乎姿势的女人。 张煦轻轻说:“她看人,一向不准,独独对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负她所托。” 他真的这么想?其实姚晶根本没有经过选择,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在她身边出现过,她顺手一捞,就把我这个名字抓住,放在遗嘱之内,完全是万念俱灰,全不经意的一种举止,反正除了她的亲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承继人。 我抬起头,“我到了。” 他让我下车。 我与他握手道别。 寿头在家中等我。 见我回来,也不以为意,只说:“看来我真得对你这种间歇性失踪要习以为常才行。” 我过去坐下,微笑。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