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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我说:“寿林不看中文。”

  “胡说,寿林是《新文报》总经理。”

  “寿林不看娱乐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电视节目,寿林是个高贵的人。”

  寿林笑说:“我即时宣布放弃我的贵族身份。”

  “看过也忘了,谁会记得隔夜报上的一段新闻?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没有人记得。”我转头问编姐,“最新之新闻是什么?”

  “有人替有人偿还百多万赌债。”

  “谁那么嗜赌?”杨伯母问道。

  我又问:“谁是有人?第一个‘有人’是男是女?第二个‘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爱煞了这种游戏。”

  大家都笑了。

  活着的人总有借口找到笑的资料,这是喜剧片部部卖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扫墓。

  坟场在市区,抬眼间全是高楼大厦,一点也不见萧杀,与川梭维尼亚之时古拉伯爵出没之墓地毫无相同之处。

  我一向胆大,那时在外国念书,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坟场,清晨大雾坠在膝头以下的一截空间,看不见双脚,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见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问管理员“喂,姚晶在哪里”。太粗鲁。

  我买了花。

  我记得她喜欢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没有用的。我买了许多工簪,包销整个花档。芬芳扑鼻。

  我把半边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还可以打电话给她:“姚晶,出来吃杯咖啡,告诉我你最喜爱之电影,还有,姬斯亚的设计有什么好处。”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徐小姐。”

  我抬起头,“马先生。”

  马东生轻声说:“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说:“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来的,这个沉寂伟大的男人。

  我并不舍得放下这大束香花,把脸在柔软的花瓣上轻轻晃动,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话对马东生说。

  “听说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给女童院?”他问。

  “嗯,那女孩这个月就要动小手术,款子将用来栽培她的一生。”

  “谢谢你。”马东生说,“我想安娟会满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颔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话对她说。”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树叶映影间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同姚晶说,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叹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吓一跳,停下神来,认出是石奇的声音。

  他这个人手不停,扯着树枝,把细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动,将树叶抖落。这个人,无论什么人遇见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来?”我问。

  “我要来同她说话,”石奇说,“我想尽办法同她联络,我找遍这座城市的灵媒,我想她快想疯了。”

  “有无成绩?”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额角支撑住石碑,那种情形,看起来令人心酸。

  “嘘嘘,”我哄他,“起来,叫人看见多是非,你不想这样吧,”我轻轻拉起他,“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不会一辈子如此。”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轻轻推开他。

  “让开让开,”我说,“我快要结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说道:“谁也不属于我。”

  “要人属于你,你先要属于人,你肯不肯放弃自己,去属于一个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戏,石奇,珍重前途。”我说。

  石奇自草地拾起带来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拥抱我一下,“再见朋友。”他说。

  我向他眨眨眼,“我们总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说。

  “我还要等人。”

  “等人?在这里等人?”

  “是,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

  “谁?”

  我不说,我希望是张煦。他人在香港,应当来。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赵怡芬与赵月娥,还拖着大宝小宝。我有点惭愧,一直看低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但是亲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们似忘记我是谁,并无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让大树挡住。

  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然后献上鲜花,拉队走了。

  “是谁?”石奇问,“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两个姐姐。”

  “什么?她们?”石奇讶异,“真没想到。”

  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亦无此必要。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

  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石奇惊觉地抬抬头。

  我即时明白,他有朋友在车上等他。

  是谁?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风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运用我的想像力,小径尽头已经出现一个穿鲜红大领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珑浮凸,用双手插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奇。

  离远都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阳棕皮肤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连忙赶过去,转头向我挥挥手。

  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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