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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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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编姐对视,暂不出声。 他不会不说,一则年纪那么大了,说话何须顾忌,二则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闻出来,有谁会耐心听他的?我很了解。 他会说的,给他一点时间。 我与编姐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喝着茉莉香花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情。 老人家很会享受,年纪大了,最好身边有几个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孙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紧是生活不吃苦。 过了很久很久,朱老不着急,我与编姐当然不催他。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要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一个来嫁,嫁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编姐点点头。 “几时的事?”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念书。”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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