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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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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你,不过现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你总不会浪费精力去憎恨一个不相干的小瘪三吧,来,我们握手。” 梁女士并没有伸手,“我不会这么容易被你摆平,你要把姚晶的故事与我分享。” “你太难了吧,你要不要共享我与寿头杨的故事?” “佐子,”寿林出声,“告诉她吧,有什么要紧?” 我想想,不得不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声“好”。 编姐与我大力握手。 “你胜利了。”我说。“我赢了?怎么会,我又不想把这些事写出来。” “真的不写?” “你别把我当利字当头的小人好不好?” 我拍拍她肩膀,“做得好。” 她推开我。 我很详细地自张煦一直说起,说到姚晶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这么曲折?”编姐大大地惊奇,“竟瞒了我们十多年,好家伙,她从来说是没有兄弟姐妹,据我们所悉,她是英文书院女学生,读到中六才从影,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她到底什么年纪?”编姐问。“讣闻上说是三十三。” “加了三岁没有?” “相信是加了吧。” “恐怕不是。”我说,“她不止三十三岁。” “三十六也不算老,”寿林说,“女人一切怪行为我都可以理解。” “瞒年纪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明明打横打竖看都是中年妇女,还企图有人以为她二十九岁半。”寿林说。 我说:“寿林,不明白的事不要加插意见。” “关于姚晶,我们到底知道多少呢?”他问。 “我现在问起来,等于零。”我答,“她很高明,什么都是她主动告诉我们才知道。譬如说她如何认识张煦,就没有人晓得。”“她是怎么样进人电影界的?”寿林问。“艺林公司的训练班。”编姐说。 “什么人教过她?”我问。 “你以为是纽约艺术学院?还有导师专门教授演技呢。”寿林说,“不过是临记出身。” “不,”编姐说,“姚晶没有做过临记,断然没有。” “第一部影片叫什么?” “《战争玫瑰》,”寿林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东亚影展,我爹有份做评判,她被选出做影后。”“是吗,杨伯伯去做过那种事?真没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 “去你的。”编姐白我一眼。 寿林说:“闲话少说,让我把事情串连起来。姚晶,四十年代在上海出生,六十年代南迁来港。大抵十五六岁左右,参加电影公司做演员,旋即拿影后奖,七十年代大红大紫,于全盛时期结婚,归宿美满,事业虽略走下坡,但快乐家庭足以弥补,不幸天妒红颜,终以心脏病猝发,英年早逝。”我听完之后,也觉得很中肯,应该是这样。 但仔细一想,当中有许多漏洞。 加人影圈,已十六岁左右,那么自一岁到十六岁,她做过些什么?认识什么人?这完全是一片空白。 我说:“我要看一看有关姚晶的资料。” “还用到资料室去?梁女士在这里。”编姐说。 “不,我要的是极早期的消息。”我说。“早到十五年前?”编姐说。“更早。” “她没有进电影圈之前的事,谁知?” “你们不是青石板地都掀得起来找蛛丝马迹吗?” 编姐侧侧头,“是,对当红女明星的即时新闻,我们会努力抢。”她说,“但是姚晶,她已经过时了。这次她去世后追新闻来做,不过是最后致敬。” “致敬!”我心一跳。 “做公众人物最怕什么?”编姐笑,“你以为是受骚扰?” “是坐冷板凳。”寿林接上去。 我觉得很难过。“姚晶过时了吗?” “三十多岁,怎么不过时,戏都不卖座,演技精湛又如何?观众平均年龄只有十三至十九,他们干脆回家看他们的妈岂非更好。” 说得好不伧俗。 我抬起头叹口气,“但她还是那么美。” “你以成熟少妇的眼光去欣赏她,角度与观点都不同,外头那些人要的,并不是她那样的女演员。” 或许是。 到头来,她是很寂寞的吧。 大家都沉默下来。 寿林说:“把遗产交还给赵家,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人,佐子,何必去追查一个陌生人的秘辛?” 梁女士马上说:“如果佐子不追,我来追,把故事写成一本书也是好的。”寿林打个呵欠,“女明星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大家都倦得张不开眼睛。 梁推开客房的门便往小床上倒下,“七点叫醒我吃饭。” 寿林说:“我也略睡一会儿。” 仿佛有瞌睡仙向我们下药,一个个都倒下来。 临睡时我想:死亡倒也好,就这么去了,身不由己,从此什么都不必理会。 我们三人我最先醒来,是早上七点钟。 我不顾他们两个,先做咖啡吐司。 闻到香味,他们也一个个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给编姐看,让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给寿林。 他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看他。这人有着扁扁的面孔,短厚阔宽,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我拧拧他面孔。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纽约读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男生带我看首轮欧陆片,中场休息,他向糖果女郎买覆盘子冰淇淋给我吃。我觉得他对我太好,照顾得我无微不至,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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