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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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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也许老人家嫌她人戏行,”我停一停,“你们不应有偏见。” “我们?我们巴结不上她。”赵月娥的反应最快,什么话都得一吐为快,是雄辩界的英才,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她有她的主张,她有她的权势。 她随即叫大女儿:“大宝,去把糕点蒸一蒸热,妹妹肚子饿。” 那大一些的女孩马上进厨房去,本来她一直含着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讲话。 我问:“老人家呢?” “送到澳门去了,过两个星期才接回来。他们很伤心。” “张煦有没有来看你们?” “张什么?”赵月娥想不起来。 大姐提醒她:“是她现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声。 我一听便听出语病来。什么叫做现在的丈夫,难道还有以前的丈夫。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给她们。 “有什么事,请同我联络。”我说。 赵月娥说:“吃了糕点才走嘛。” 端出来的糕点并不是广东年糕,是上海的八宝饭。我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对上海甜品永远垂涎,忍不住坐过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过糯米饭。 “你们不是广东人?”我搭讪地问。 赵月娥拧一拧女儿的面孔,“粤人哪有这样好的皮子。” 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肤,令人一见难忘。 “来这里很久了吧?”我问。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时,也有十五岁了。” 什么?那么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土味都没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产生的布尔乔亚美女。 一个意外叠着另一个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纸巾抹嘴。 赵月娥说:“这只手袋是鳄鱼皮吧?以前我见姚晶也用这样的牌子。” 我没有解释这只手袋是半价时买的。 忽而记得编姐同我说过,人们把我估计过高,以为我是头号黑狐狸,厉害精明,冲锋陷阵,万无一失。其实呢,我也只不过是个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诉人们呢?万万不可,让人们这么想好了,情愿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么能告诉闲人手袋是半价货。 “我要走了。” “有空再来。”赵月娥说。 她虽说嘈吵一点,却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装什么,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么。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温不火,难以测度。 不过我不需要应付她们,不必知己知彼。 “再见。” 我在门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尽的感觉,与她俩格格不人。 她们有她们的小世界,说共同的语言,做有默契的事,针插不人,根本没有留个空隙给姚晶,完了还说不敢高攀这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弱者永远有一肚子的正义与自卑,这是他们应付强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回家休息。 没有一会儿杨寿林就带着编姐上来了。 寿头一直有我公寓的锁匙。 “编姐——”我总得自辩。 “别乱叫,”她铁青面孔,“对你,我是梁女士。” 我用外套遮住头,表示没脸见她。 寿林说:“这是干什么?孩子气,来,跟编姐鞠个躬,认句错,不就没事了?” “叩头我也不要!”编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谁同你叩头。” “一人少说一句,两位,”寿林死劝,“别把话说僵好不好?将来下不了台的是你们。” “我下台上台干什么,我又不是做戏的。”编姐忍不住气。 “多年的老朋友。”寿林还在努力。 我说:“我只不过推了一下庄而已。” “但全世界行家以为我有独家资料,怪我独食。” “你就给他们怪一天两天好了,明后天你那版上没有消息,不就证明你的清白身?为老友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我告诉你,你这种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立刻格杀勿论。好,迟早会有报应,叫你遇到个拆白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你还要踩死你。” “你这个毒妇,”她气得面孔发白,“你以为你嫁定杨寿林?你——” 寿林暴喝一声:“你们俩有完没有!” 我静默下来。 “徐佐子,我诅咒你永远嫁不到人,你永远只有等待的份儿,一个接一个,永永远远坐在那里等电话。” 真可怕。我气结,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还有——”“还不够?”我怪叫。“还有,祝你永远写不成小说。” “你太过分了,我跟你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你这样咒我?”我指着她说。 杨寿林放弃,举起双手,瘫痪在沙发上。 “不,”编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语:祝你写一部自以为精心杰作一堆烂泥般的小说,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晕头转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终遭读者淘汰,自此一场春梦,一蹶不振。哈哈哈。” 这真是天底下对写作人最恶毒的咒语,我默默无言。 “你还敢写?”她笑问,看样子气已经消了。 “总比你写不出好。”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轻易写,一写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等你墓志铭扬名四海的时候,你那本小说还没面世。” “可是具悬疑性,或许一写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码头脱光了站三小时,包你一夜成名呢。” 杨寿林大声叫:“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我瞪着编姐,编姐瞪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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