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她比烟花寂寞 | 上页 下页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向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压我。”

  编姐啼笑皆非。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发神经。

  为了姚晶,我对此类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数千人去祭她。”

  “是吗,”我问,“都是她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无辜承受了死者二十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层房子,住进去。”

  “然后夜夜梦见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转头,便有人按闪光灯拍下我照片。

  接着有人冲上来,“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说一说为什么姚晶的巨额遗产给你继承?”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一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六月债,还得快,忽然之间我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姚晶的丈夫?”记者说。

  “他说过些什么?”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问题,请你们问《新文日报》的娱乐版主编。”我向编姐一指。

  他们刚在考虑是否要转移目标,我已经推开人群,杀出一条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动作快,他们之中只有两个人追上来,其余的围住编姐。

  我在门口赶忙叫了部车子回家。

  真可怕,记者真可怕,现在身为记者的我也遭受到这种滋味了。

  编姐是否因为这件事与我绝交?

  挨骂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着姚晶的父母见一次面。

  姚晶姓赵,她父亲自然也姓赵。我看看张煦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住宅区,地方不算太坏,自然也算不得高贵,是年轻男女组织爱巢的理想地点。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才抵达。

  他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钟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我说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见赵老先生或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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