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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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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德涨红了脸,“檀先生再三请求你。” “我会努力应付。”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在某一方面来说,廖怡没有看错你,我们也没有看错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这里躺一下吧,让我陪你。” 张怀德点点头。 她看到客厅一角堆着刚完成的画,不禁钦佩地说:“兵慌马乱间,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护天使帮我的忙呢。” 张怀德不但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肿了起来,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溃。 勤勤坐在她身边仔细翻阅那叠剪报。 这是一部本市文艺工作者的兴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兴致勃勃地投身艺术,有些不消三两个回合便被淘汰出来,改行教书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坚持到底,但始终没有赢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举办展览,并无几人得道。 张怀德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勤勤轻轻替她盖上一条毯子。 纪录浓缩时间,数十年间大事在三两个小时内阅毕,给勤勤南柯一梦的感觉。 一晃眼他们都成了中年人,最无辜是张怀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无意间闯进他们的王国,成为牺牲者。 待她醒来,勤勤想问她当初干的是哪一个行业。 趁着空档,她拨电话去画廊,嘱宣传部与艺术家月刊记者接头,并且说出表姐的联络地址号码。 珉表姐也终于来求她了。 但性质大有不同,这等花边琐碎事情,得不得到,都无伤大雅,当年勤勤上门,却事事与生计有关。 张怀德说得对,拒绝檀氏这样疯狂的激情,是需要点勇气,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觉得一丝骄傲。 “看,父亲,”她对着空气说,“文勤勤富贵不能屈。” 她莞尔,卖假画是一回事,请枪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卖自己。 她为这套无稽的道德水准笑出声来,差些儿吵醒张怀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里,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怜不得超过十分钟。 接近午夜的时候,勤勤觉得疲倦,刚瞌睡,接到电话。 是檀中恕。 “怀德在你那里?” “刚刚合上眼,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请让她休息。” 檀中恕干笑数声,“勤勤,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看不惯这奴隶制度,你做人的奴隶,又叫人做你的奴隶。”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声。 “我反正不干了,我不怕,你不过想叫醒她来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种感觉,你大约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最近,我渐渐发觉你根本没有余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静了一大段时间,这次,勤勤以为他已放下电话。 但没有,他终于说:“我明早再打来,晚安。” 第二天清早,张怀德跳起身一直嚷:“怎么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着红茶在看早报,听见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檀先生有没有找过我,该死,怎么会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报纸推到她面前,“是,你睡着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样发生,还不是填满整张报纸,你说奇不奇怪。” 张怀德深深叹口气,她当然明白勤勤的意思。 “放松一点,他要找你,总会找得到。” 电话铃响,张怀德扑过去,勤勤觉得她无可救药。 可想而知,她一定在这种行为里得到极大的快感与满足,不然,怎么可能坚持下去。 只听得她说:“勤勤,是找你的。” 是杨光,“这么早就有客人?好几天不见,问候一声。” “忙得慌,过两天找你,说不定有好消息。” “你去陪客吧。” 勤勤挂上电话。 “你的男友?”张怀德问。 “好友。”勤勤暂时不愿意透露更多。 那天下午,医生说,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种麻醉剂。 勤勤知道那是什么,那药止痛镇静,可使病人得回一点自尊。 “你来了。” “是。” 廖怡轻轻问:“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体?” 勤勤一时没听懂,要隔一会儿,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着了魔,她不止把文勤勤当作替身,她已把勤勤当作她自己:年轻时的廖怡。 她开始喃喃自语。 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经模糊。 勤勤略觉不安,咳嗽数声,提醒女主人,她是另外一个人。 “我要出来了。”廖怡说。 勤勤不敢怠慢,全神贯注看着屏风后面。 廖怡推着轮椅出来,勤勤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 她问勤勤:“他们不让我照镜子,我是否已经很可怕?” 勤勤说不出话来。 她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戴着一顶黑丝绒帽子,皮肤焦黄,贴在头颅上,现出骷髅的形状。 勤勤不忍看下去,又不能放肆地转过脸去,只得站起来说:“我推你到露台去。” 转到她身后,勤勤才恣意地闭上双眼,眼皮犹自不停地跳动。 太可怕了。 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可怕了。 廖怡伸出手来,“你看我这双手,曾经丰硕白润过。” 勤勤轻声说:“是,戴颜色宝石戒指最好看。” 廖怡说:“我可以给你一切,我会捧你成名,使你拥有这个王国,只要你答应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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