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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迎面而来的是一整个蔚蓝色的海,宽大的卧室兼起坐间空气非常流通,通向露台的长窗全开,勤勤可以听见海鸥低飞时哑哑的叫声。

  她人呢?

  勤勤四处张望。

  床前有一架精致的黑漆镶螺钿屏风,勤勤明白了,她躲在后面。

  屏风后有人轻轻说:“请坐。”

  声音镇定和缓,略带低沉,并不像是个久病之人。

  勤勤挑角落一张蓝灰色丝绒安乐椅坐下。

  “是,”勤勤听得屏风后的人说,“你喜欢这个颜色。”

  勤勤微微一笑。

  她说下去:“你左手边有一张茶几,几上有一张照片。”

  勤勤看向左边,果然看到一只相架,相中人是——

  勤勤吓一跳,这张照片恍如文勤勤穿着五十年代的衣裳拍摄,七分面,微笑。

  勤勤忍不住把照相架子取在乎中,“这是你?”

  “是我。”

  勤勤说:“现在我相信了,我们的确长得相像。”

  “而且,你也是个画家。”

  “我?”勤勤哑然失笑,“我有自知之明,天分实在有限。”

  屏风后的人轻笑,“我当年也这么同齐先生说。”

  “廖女士,你终究有没有成名?”勤勤好奇地问。

  “傻孩子,如果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怎么能算出名。”

  勤勤觉得她可亲之极,简简单单几句对话,魅力尽露。

  若不是医生再三叮嘱,勤勤真想绕到屏风后一睹庐山。

  “文小姐,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想清楚了才回答我。”

  “请说。”

  “你愿意做画廊的承继人吗?”

  这个问题勤勤不止第一次听到了,但还是禁不住诧异。

  “但是,现在主持画廊的是檀中恕先生。”

  “你愿意做他的伴侣吗?”

  “我?”勤勤指着自己的胸膛。

  她忽然灵光一闪。

  选中她的还真不是檀中恕,真正拿主意的是屏风后的人。

  勤勤张大嘴巴,呆呆地不能作声。

  “当年,齐颖勇选中了我。”

  勤勤屏息聆听。

  就在这要紧关头,医生与护士一齐推开门进来打断话柄。

  医生说:“今天说这么多已经够了,病人需要休息。”

  勤勤依依不舍,缓缓地站起来。

  廖怡在屏风后面说:“叫这个讨厌的人速速走开。”

  医生震动,“你应当知道——”

  廖怡打断他,“我只知道多活一天同多活三天没有多大分别,我有话要同文小姐说清楚,走,你快走。”

  勤勤也实在不舍得走。

  只见医生走到屏风后,低声劝她,廖怡只是叫他出去。

  终于他叹口气,“好,再给你十分钟。”

  勤勤好不生气,“你白白浪费我们一刻钟。”

  廖怡笑了,笑得有点气咻。医生瞪勤勤一眼出去。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勤勤走过去,“廖女士,我们可否面对面说话?”

  “不,勤勤,你以为我同相中人尚有相似之处?”

  “当然不,三十年已经过去。”

  “还不止,我这个病,经过两年治疗,身体不复原形。”

  勤勤只得回椅子上坐着。

  现在她明白檀中恕眼中悲切之意了。

  这样活泼精灵的一个人,盛年为病魔所夺,真是一个悲剧。

  勤勤大不舍得,惋惜之情,形诸于色。

  “刚才,我说到当年,齐颖勇选中我做承继人。”

  “是,我知道齐先生是位大画家。”

  “他一生栽培我,既是我的伴侣,又是我的师傅。”

  勤勤很明白,没有齐颖勇,就没有廖怡。

  她咳嗽起来。

  勤勤警惕地站起来,“我看医生说得对,你需要休息。”

  “你明天会不会来?”

  “没问题,明天同样时间,我们再谈。”

  “假如每天只能说这么一点点话,半年都说不完这个故事。”

  “我有耐心,”勤勤说,“我天天来,听一年都不嫌多。”

  “一年……”廖怡的声音低下去。

  医生再度进来,勤勤知趣地退出。

  檀中恕在会客室,看见勤勤,默不作声,示意她坐。

  过一会儿,他问:“你明白了?”

  “不,我并不明白,”勤勤问,“廖女士患的可能是癌症?”

  “是。”

  “她病了有多久?”

  “两年。”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们到处寻找承继人?”勤勤问。

  “不是我们,是她,但她的意旨亦即是我的命令。”

  “这个主意已使她入魔,檀氏画廊何需承继人?”

  张怀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来到会客室门口,听见一言半语,便想退出去,以避嫌疑。

  勤勤站起来,拉住她,把她推到沙发坐下,用手按住她双臂,不让她走:“你比谁都有资格听。”

  张怀德见檀中恕没有反对,便木着脸坐着不动。

  勤勤说:“据我推理,齐颖勇是一个怪老头,去世之前,硬是备下了承继人,檀先生,你就是那个承继人,是不是?”

  檀中恕说:“你果然都明白了。”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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