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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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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勤勤到母亲的衣橱去翻衣服,抱怨母亲不够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旧的旧衣,不过是喇叭裤、小短裙,卡在当中,不三不四,既过时又老土,再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 倘若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勤勤想,情况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标致:窄腰,垫肩,直裙,衬细细眉毛,猩红嘴唇,帽子上衬一层网纱……哗。 母亲的衣橱里,也没有什么衣服了。 看样子,真的得到别处去想办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进来问。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学中不少去啰啰街买了大镶大滚的唐装穿呢。” “家里有现成的,何用花钱。”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头。” “请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买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来。 文太太说得对,衣服已经旧得不能穿了,都是丝绒,没有好好保管,折叠放箱子里几十年,绒面剥落,抖开一看,全钉着水钻,可见祖母当年是锋头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试穿,勤勤把一面镜子搬进书房,对着用水彩画自画像。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镜子去,不不,镜中人出来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对,有一个生命自旧衣冉冉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欢幻想。 王妈进来看到画,立刻加以批评:“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嘴眼鼻管?” “这不是给你看的。” “真笑话,李白的诗还写给老妪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当真。” 王妈替她添了热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妈,我一无行头,二无衔头,你让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妈叹口气,“这年头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学问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说,“我是二世祖的女儿,本地小小学堂拿张文凭,学的又是一门中看不中用的功课,一无是处。”她搁下了笔。 “这是讲机缘巧合的。” “是是是,现在,我要继续功课,请你肃静回避。” 但是感触已被打断,勤勤没有再画下去。 过了两天,画像终于完成,但除出开头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觉都是败笔。 这一个年还算过得适意,假期之后,勤勤忙去上班。 一阵冲锋,到下午才记起要去找礼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迟就要展出夏装,勤勤呆在那里。 杨光知道原委,替她解忧。 出版社名下有份妇女杂志,一直找设计师赞助,杨光拨通电话,熟人一口答应。 勤勤本来也知道有这条门路,她情愿借钱也不愿借衣服。借钱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虚荣。 我是一个虚荣的女子,她这样对自己说。 勤勤捧着盒子回家。 打开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红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见人,且露肩,这种天气冻死人,又没有毛毛外套。 勤勤挥动拳头,再这样,她发誓,再这样她就要开始恨社会了。 文太太终于找出一条黑色长流苏披肩给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镜子,像卡门,再不出门要迟到,只得截一部街车前去。 本来,这种宴会是可推却的,何必扰攘这些时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总要为前途着想,也许在那样的场合,可以认识有力人士,再者,见识见识也好。 她一到门口,就有职员出来迎接,亲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几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夸张,浑身亮片,配红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开始有点笑容,悠然自得,到处观看游览。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来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寻找檀中恕。 照说,他早应该出现了。 勤勤搭讪地问招待员:“檀先生还没来?” “今天的晚会一向由我们的总经理主持。” 勤勤有点失望,一抬眼,发觉招待员正细细打量她,她有点诧异。 招待员忙说:“檀先生在纽约。” 那个晚上与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几位都是单身而来,泰半是专业人士,对勤勤特别注意,陪她说说笑笑,并不寂寞。 吃甜品的时候,有人建议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车来接我。”其实没有,但一程便车并不算很大的诱惑,她应付得来,她不想借此结识朋友。 散席后坐计程车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没有人问她拿电话号码。 回到家用钥匙开了门,一径走进书房,也不开灯,脱了鞋子,坐下发呆。 “还没到十二点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这是她母亲打趣她。 “玩得开心吗?” “非常好,酒与食物都精彩,但是,母亲,我发觉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乐,多么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来。 “有没有碰见活泼的男孩子?” “有,但也许他们都不喜欢红衣女郎。”勤勤叹口气。 “不要紧,慢慢来。”文太太拍拍女儿膝头,“上帝一早就准备好了,他把所有适龄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给一只盒子,盒内装满喜怒哀乐,名利得失,婚姻恋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备,每个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际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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