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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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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练 “是吗?”她眯着眼睛问:“上帝真的与我们同在?你真相信?” 说话的时候,她并不安份,双腿不停的弹动,一边听耳筒收音机,还连带咀嚼口香糖,半丝诚意也没有,脱口而出,问我这么严肃的问题。 她的头发剪成一层一层,熨得似铁丝般,四处洒开,发消已经焦黄,头顶还染著一片彩蓝。浓厚的化妆搭在脸上,却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 如果把化妆抹掉,发型改一改,换掉身上的衣服,她也许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青春玉女。 如果她肯换下身上的衣服,如果她身上穿的可以算是衣服——那些黑色的,一条一搭,拉过来又扯过去的廉价时装,线口早已松掉,纽子一半掉下来,似在身上披一张肮脏的床单。 很多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真相信上帝? 自从在初三,我决定读神学做牧羊人以来,连父母亲都这样问过我。 活泼顽皮的同学们,也不放过我。 我早有一大套理论,随时取出与他们辩证,但今日,被这女孩子一问,我竟然答不出来。我在教会里,已经接近休息的时分,聚会早已散去,只剩下我与清洁工人。 刚要走,她进来了,背着大袋。手上戴露指手套,足上共穿两只镶花边的袜子,银色皮鞋,脖子上挂满假珠子,大耳环。 她像棵装饰好的圣诞树。 我忍不住微笑。 从前,他们称这种不羁的少女为女阿飞,现在真不知这叫什么,想必有个专用名词。 她扭着走过来,一边诧异的问:“怎么,现在流行白衬衫卡其裤?不会吧,这么土。” “我是本教会的弟兄。” “呵!什么叫弟兄?” “在教会中,人人像兄弟姊妹一样。” 谁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引得她轰然大笑,弯下腰,踢足。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走进来? 她自己告诉我,“我偶然路过,经过这里,好奇,进来瞧瞧,弟兄,你看我,还有救没救?” 我温和的说,“上帝救世人。” “是吗,上帝真与我们同在?你真相信?”她问。 我说:“是,我相信。” “怎么会,怎度可能,他在什么地方,他看到你,看得到我?说来听听。” “请来做礼拜,牧师会得告诉你。” 她扁扁嘴,“拉客!” “今天我们要休息了。” “逐客?” 她牙尖嘴利。 我捡起公事包离开,她紧紧贴在我身后。 她嘴巴在哼一首歌:“你你你,你使我震荡……” 奇怪,她跟牢我干什么? 司机看到我,把车子驶过来。 她吹口哨,“没想到你是富家子。” 我拉开车门,她忽然开进车子,“送我一程。”她已经坐好。 我很犹豫,请客容易送客难,不过有司机在,我也不怕。 她狡猾的笑,“上帝救世人,你刚送我一程都不肯,说时容易做时难。” 她也说得有理。 她向我挤挤眼,“上主连麻风病人都医,你呢?” 我没想到她知道这么多典故,不禁看她一眼。 她得意洋洋地说:“幼时,我上过主日学呢。” “去哪里?”我问。 她双眼骨碌碌的转,“兜兜圈子再说。” 我同司机说:“先把我送回去,随即送这位小姐。” 司机在倒后镜看她一眼,不作声。 “你这么傲慢,怎么做个好弟兄?”她问。 我在家门前下了车。 她也说得对。理论上我很明白,越是罪人,越需要赦免,但真正看到她那样的女子,先吓个半死,动弹不得,她还不算是坏人,只不过背境环景与我略有不同而已。 回到家,我想了很久,她是否来试练我的人? 那夜我睡得很坏。 第二天出门去上课,有人在门口叫住我。 “嗨。” 是昨天那女孩子,今日改穿窄裤靴子,坐在栏杆上,半仰起头,眼睛仍眯成一条缝。 她寻上门来,怎么办?只得沉着应付。 “不睬我?对对对,分别为圣,你是圣人,我是罪人,哈哈哈哈哈你不救我吗,你看着我沉沦?” 我转身沉着的答。“小姐,如果你有困难,我愿意与你参详,但如果你只为取笑我,恕我对你冷淡。” 她一呆。 我已经上了车。 我益发觉得,做牧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放学,她已不在,当然,傍晚时分,正是他们开始出动的好时光,我摇摇头,回房温习功课。 对牢课本,我却在想别的问题。 我一直坐在台前到深夜,唱机放着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近十二点时,天下起雨来。 窗口朝花园,玻璃上发出嗒嗒声,我开头以为是雨声,后来觉得声音太大,起了疑心,看出窗户外,只觉漆黑一片,再凝睛,忽而看到花丛树影中有一张面孔,吓得我跳起来。 鬼? 书生在书房夜读,女鬼出来引诱他,这些故事在今日还会发生? 我退至房间一角发呆,那是一个女人的面孔,她伸出手来拍我的窗门,一边张开嘴叫,我听不到声音,因为玻璃隔着我们。 我终于鼓起勇气,过去打开窗门一条缝。 那女子喘息,“放我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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